许旃无法,只好将人往背上一背,快步冲进雨幕里。
跑着跑着,便觉身上的人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压得他双膝一弯,直接跪到地上。许旃低头一看,只见许夫人身上的白衣不知何时已变作红衣。
茜红色,明亮得直晃人眼,热情而又温暖,正是那年牵牛花架下,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的少女最喜爱的颜色。
身后的人贴近他耳旁,声音却不是他妻子的。
“表哥,你还记得宝鸦吗?”
许旃绷直身体,抬起双手拼命地去掰缠绕在他脖子上的那两条手臂,喉咙间发出“啊啊”的急喘声。
他想说,记得啊,他当然记得啊,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日夜敢忘啊!所以他后来娶了一张跟宝鸦那么神似的脸,拼了命地对现在的妻子好,好像这样就能稍微补偿一下死去的宝鸦一般。
可又每每,在夫妻二人同床共枕的夜里,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转头,看见那张与宝鸦如此相似的脸庞而顿觉不寒而栗。
“你骗得我好苦。明明早已跟我那嫡母有了私情,又为何要来招惹我?”
“又为什么不告诉父亲,那孩子是你的呀?你可知道,我一直还愿意相信你,相信你是真的喜欢我的。所以我一直等你开口。可是,直到我死,你都没有告诉父亲。”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也许一开始,他只是在颜氏的唆使下接近他,可到了最后,他也对她也有过几分真心的!
他也想过,要告诉舅舅她腹中的孩子是他的,却被那颜氏威胁,若他说出真相,她便告诉舅舅他与她偷情。她是张府嫡子的亲生母亲,娘家又硬气,张老爷丢不起这个脸,拿她没办法。但是,却会把他赶出去!
所以他退缩了,害怕了。他也没有想到,舅舅竟然会以为那孩子是知恩的,竟然会对宝鸦说出那样的话啊……
三十年前,他是懦弱的。三十年后,直到今日,他依然在说谎,依然不敢对外人说出真相!
许旃脖子上缠绕的双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他的十指深深地陷入对方的手臂里,聚起全身所有的力气地往下坠着,可那手却跟铁铸一般,怎么也扒不开。
“刚才那个,就是我们的孩子。表哥,你看见了吗,你可欢喜?我们一家……终于可以团聚了。”
许旃最后挣扎了几下,嗓子眼里发出咯咯几声咕哝,终于无力地垂下双手。
这雨,渐渐停住了。
月亮又出来了,月光清明。那一年少女宝鸦躲在后花园里,发现这些龌蹉事的那一夜,月光也是这样好。
她一直恋慕的的表哥许旃,甚至与其有了肌肤之亲的表哥,却原来,早已与她的嫡母颜氏有了苟且。不堪忍受这样残酷事实的她连夜逃出张家,迷迷糊糊间,来到知恩所在的寺庙。
这世间的一切啊,冥冥之中究竟被什么推动着呢?
后花园的小屋里,荨娘正在给重韫包扎伤口,忽然听到床上一声响动,那原本半身不遂的张老爷竟直挺挺地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屋外。
他在院落中央站定,迎着月光,痴痴地张开怀抱,脸上的表情分明还是痴傻的。却听他喃喃低唤,如同情语:“贞姐姐,贞姐姐……”
好像在拥抱什么。
他身后的地上,月亮的清辉中落着两条紧紧相拥的人影,一实一虚,一男一女。
当年的明月啊,当年的人却都已不在了。
当年的谎言啊,谁能想到,兜兜转转竟在今日应验?
太岁子,克父克母,断绝祖宗门户。
张家满门,绝于今日。
第二卷·赴聻约
第14章 修文·两章合一章
张家绝户之后的第二天,禅殊仍然在衙门里忙得脚不沾地。尸体总要有人收敛,葬礼总要有人帮着操办,因张家人死前发生的怪事惊动了左右邻里,一众下人又看得分分明明,少不得又闹得满城风雨。这官府也须把张家人的死因记录在案,但总不好写些个怪力乱神的缘故,最后还是禅殊拿出舅舅们的名头替县老爷拍了板:户入强人,欲夺财,被家主发现,遂起凶意,杀二人,己亦身亡。
荨娘和重韫倒在青城派的分观里过得甚是悠闲。
这日,天气分外好,微微有些日头,天上重重云山,挡去不少夏炎,又兼有清风吹送,倒也凉爽。重韫早起惯了,这日又起了个大早,起来后出门一瞧,突然发现门边立着一只灰扑扑的小毛驴,睫毛上还有点湿,看上去像是积了一夜的露水。
这毛驴与主人心意相通,知他心情不好,竟守在门外陪了他一夜。
重韫心中一柔,伸手拉过缰绳,拍了拍毛驴的头,道:“今日天气好,给你洗个澡如何?”
那小毛驴低唤一声,垂下头去。
重韫是个细致人,便是帮坐骑洗个澡也分外用心。
先从厨房烧了一锅热水提到后院马厩里,又拿冷水兑了,直到触手微温,方才罢手,拿了瓢子一点一点地把毛驴的皮毛打湿。接着,才举起鬃毛刷子,顺着毛发的生长方向轻轻地刷过去。
这一点一点慢工出细活的,竟从大清早忙到了日上三竿。道观里的小道士们何曾见过这样的奇景?不由得远远地散在马厩旁,看得津津有味。
等到荨娘闻风赶来一看,一眼瞥见重韫眼底那一抹温柔笑意,只觉得头皮一麻,整个人都炸了。心中寻思:佛祖啊,这个道士该不会这么重口吧……难道他心里喜欢的竟是一头畜生不成?
重韫将驴刷好了,抬手取过挂在马厩横栏上的旧布巾,在驴子身上拍了拍,吸去多余的水分,舒服得那驴子微微仰头发出一声低哞。
一抬头,发现原来搭布巾的横栏上枕着两条手臂,那手臂上又枕着一张脸,正是荨娘。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在驴子和他之间来回逡巡,颇有些不怀好意。
半晌,她终于幽幽开口:“道长,你那毛驴,是母的吗?”
重韫闻言老实回道:“不是。”
荨娘双眼大睁,为难道:“这就有些难办了。”
重韫不解:“难办什么?”
荨娘道:“人兽之恋已如鸿沟难越,你们性别还相同,啧啧……”
重韫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嘭的一下,水花四溅。重韫一把将手中水瓢用力地砸进了水桶里。
荨娘跳脚直躲。
荨娘双手扯着裙子连抖两下,抖去裙面上的水珠,抬眸嗔道,“道长这两天心情不太好嘛。难道是因为那许旃死了,说好的银子泡汤了?哎呀,钱财钱财,李太白不是还说过,千金撒去还复来嘛,下次再找个有钱人家不就得了。”
重韫咬了咬牙,默默地提起水桶往外走。
荨娘追上去,小步跟在他后头。
“道长莫非不是因钱财生忧?啊。”
她一击手掌,一脸顿悟道:“难道我方才果真言中了道长的心思?唔……此事倒也并非无法可破。我听说太上老君那儿就有逆转男女的仙丹,只可惜效果并不能恒久,不过没关系,保持服用即可。可你现在还没成仙呢,却是没机会得到那仙丹了。哎,说来,你还是得快快修炼成仙方为正途……”
正说着,重韫忽然停住脚步,荨娘一时不察,一头撞了上去。
她捂着鼻子刚想抱怨,却见重韫倏地转过身来,一张脸微微有些发红,额上青筋也跟着跳了两下。他的眼底燃着火,荨娘瞧得清楚,他生气了。
蓦地,一声怒吼爆了出来。
“我不喜欢畜生,更不喜欢男人!”
荨娘惊呆了似的偏了偏头,半晌,嘴角抿出一抹笑。她亦步亦趋地跟在重韫后头,过了一会便扯扯他的袖子,轻声道:“喂,真生气了?”
重韫回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突然摇头笑了笑,像是对她解释,又像是在劝自己:“我跟你生什么气。”
到了下午,禅殊回来了。
他一回观里就奔去找荨娘,身后还跟着四五个捧着布匹,手持量身皮尺和针头线脑的裁缝。
这禅殊本来不算个正经道士,只不过是父母在青城派中捐了大笔香油钱,这才记到青城派长老名下作了个俗家弟子。眼下情窦初动,满心满眼都是荨娘,一心要讨好她。这不,这会子得了闲,便喊上自家绸缎庄里的裁缝,要来给荨娘量体裁衣。
荨娘自然是高兴坏了,想她虽只是青帝宫中的一个小小掌灯仙婢,日子过得却不逊于尘世间的公主,且她跟王母的干女儿织女又要好得很,故而每次云房司新出了什么款式,织女必会特特留下一件送来与她。她虽自负美貌,便是荆钗布裙也是一等一的美,可美人,总归也还是要有华服相称的不是?因而她心中虽不好意思,推拒了两声,也就坦然接受了。
这裁缝指下飞快,不过堪堪一下下午,便将衣服裁制完毕。
裙子是时下流行的月华裙,用质地轻柔细密的软罗纱所制,往月光下一摆,便有银光浮动。上身是一件月白短衣,外罩银红坎肩,那坎肩腰身收得堪堪好,虽然样式简单,但料子上乘,配饰也都用足了功夫。
荨娘换了衣服,依旧梳了个双鬟髻,出了院子,见院门口的月季正开着花,红艳艳的分外好看,便随手摘了一朵别在鬓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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