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许旃脑袋正巧在假山石上磕了一下,就此昏了过去。一直悄悄跟随二人的荨娘探得他生气仍存,暂时安下心来,只是害怕那恶僧是来取张老爷性命的,便握着匕首朝房屋那儿摸过去,在墙角蹲下。
只听屋内风声响动,铁环哗啦作响,当是这恶僧要举杖杀人了,荨娘眼一闭,心一横,心道,本仙子虽然法力全失,总不能连个凡人都对付不了吧?
正准备冲进去,屋里传出砰的一声大响,那禅杖飞出门外,咚地掉进池子里。然后又是一声闷响,这回飞出来的竟是那恶僧。
那恶僧落地后一声闷哼,一个东西从他怀中滚落出来,白色的灰土状物事洒落一地,却是个香炉。
那恶僧见状脸色大变,慌不迭地爬起来,将那些白灰拢在一起,小心地捧回香炉里。他才扫了一半,一道白光落将下来,不一会轰雷震耳,这雨说下便下了起来,雨珠颗颗硕大无比,剩余的白灰立刻被雨水冲刷到石缝里,再也拾捡不起。
那恶僧见状,野兽般痛呜一声,将香炉压进怀里,猛地抬起一条手臂,直指屋内,撕心裂肺地吼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为什么?!”
“是不是在你心中,孩子永远比不上丈夫?是不是?!”
他吼完这一句,像是倾尽了浑身所有的力气,似被抽骨扒筋一般软倒下去,脊背耸动,像有什么东西即将破体而出,却又被他自己拼尽全力压制下去。
他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双手用力捶在地上,鲜血从手下漫出,很快便被连绵不绝的雨水稀释了。
他蓦地扬起头,脖颈上的青筋一条一条鼓起,他的胸膛一鼓一鼓的,像是酝酿了不知多少日夜,才终于喊出这句话来。
“姐姐,我来接你了啊!知恩来接你了啊!”
三十年前,绝望的少女寻到寺中,像只被雨淋得湿透而又无家可归的小兔子般蜷在硬得硌人的僧床上,从背后抱住小她四岁的少年,浑身微微颤栗。
黑沉沉的雨夜里,少女的声音像是孤魂野鬼的哭泣:“知恩,知恩,带姐姐走吧。这个家,从来没人在乎过我们。我们一起逃出去,去找个世外桃源,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你就是我的家人,好不好?”
知恩点点头,道:“我们本来就是家人啊,是血浓于水的姐弟。”
宝鸦颤抖着双唇,寻上他的手,“没错,咱们本来就是家人!”
两个孩子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正如宝鸦十岁那年,跟着嫡母到庙里烧香,第一次见到知恩一般。
那时知恩才只有六岁,却已经要帮厨房的大师傅抬水了。寺里的僧人虽可怜他一个小孩儿,可男人嘛,怎么可能像女人一样那么仔细地照顾孩子?故而凛冽冬日里,知恩身上还只有一件小袄,往寒风一站,便瑟瑟发抖。
那日他才挑完水,抬头一看,便见一个小姐姐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己。他吸了下鼻子,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小姐姐突然摸了下他的头,往他手里塞了颗饴糖,柔声道:“给你吃。”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
知恩愣了下,握着糖追上去。他要问问,她真的是他的姐姐吗?
知恩年纪虽小,却早熟得很,一月前,他在佛堂里擦洗佛具,因为个子小,前来拜佛许愿的香客便没瞧见他。
他正擦着,忽然听见一个妇人低声道:“你知道吗?这庙里的小和尚,原来是张员外的亲生儿子哩!”
“真的吗……”
知恩自此将这话记在了心里。
他从拥挤的人群里逆流而上,如同一尾小小游鱼,悄无声息地溜进佛堂里。那小姐姐跪在角落的蒲团上,正闭目许愿。
他溜到柱子旁等着,双手扒在柱子上,只敢探出一颗光溜溜的小脑袋偷瞧。
等了一会,忽见她睁开双眼,笑吟吟地望了过来。知恩忙抬起袖子擦去鼻下两条清涕,踮起脚,小心翼翼又充满祈望地问道:“你,你是我姐姐吗?”
那一声问,落在宝鸦暖暖的笑里,像是久寒的早春时日里,突然有一束阳光照到孤崖上盛开着的杜鹃花上。
这才是真正的缘起,不为人知的缘起。
很多年以后,宝鸦终于告诉他,十岁的那一天,她跪在佛前许下的那个愿望。在他们决定一起逃离的那个晚上。
“我一直都有一个梦,在那梦里我还有一个弟弟。佛祖啊,信女宝鸦想求你,如果我真的还有一个弟弟的话,求求你,把他还给我,好吗?”
好吗?
第13章 绝户
那时没有人告诉过宝鸦,不能轻易在佛前许愿,因为它有时候很灵,而灵验,却又未必都是好事。
十岁的宝鸦并不知道十八岁的她最终会因弟弟而死。
一向严厉的父亲冲到她面前,一巴掌甩上她光洁的脸庞,怒吼道:“你这个不孝女,你们这些孽畜!你们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啊?张家的门楣都被你们败光了啊!你想死就去死吧,横竖我已将那孽子打死!你们姐弟俩正好一起去作伴!”
宝鸦脑中轰鸣一声,只觉整个人都空了,她耳中反反复复响着一句话:父亲打死了知恩,父亲打死了知恩……甚至来不及去思索一番,父亲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只知道,知恩死了,弟弟死了。她为什么要独个儿活在这冰冷的世上?
六月初七,少女宝鸦,于城外张家别院中上吊,彼时腹中尚有一子,已有四个月大小。
宝鸦死后,知恩便逃了,他走了很多地方,一直到川黔相交之地才停下来,拜了当地的大蛊师为师,条件是,忘记前尘往事,成为大蛊师手下的蛊子。
四年后,知恩十八岁,不顾师门的禁令,偷了门中一幅施了情蛊的美人图,逃回了家乡。他故意施计让他的兄弟,张家公子得到美人图,待他中蛊后,又扮作高僧上到府上带走了附在美人图上的蛊母。
从此张家公子缠绵病榻,终于先于其母而去。
他本来还有一连串的计谋,这个家里,父亲该死,那个伪善的嫡母也该死!那些总是胡言乱语,自命其是的道士们,通通都该死!
可还没等他放手施展,他的师父就找到了他。因为违反门规,他被强行带了回去,受尽非人的惩罚与折磨,成为门人用以试蛊的蛊人。
可是他不甘心啊,他答应姐姐的还没有做到!他怎么可以不回去?怎么能够不回去?!
二十六年,他耐心等待了二十六年,终于杀尽门中人,重新回到这里。
可是……他却马上就要死了。多年试蛊,已经彻底地把他变成了一个怪物。
一个命不久矣的怪物。
他的拳头,一下一下地捶到地上,那么用力,以至于已经可以看见皮肉里的指骨,是暗紫色的,被蛊毒浸透了的颜色。
他昂起头,将脖颈抻得笔直,两颗眼球慢慢转为青白色。那眼球鼓胀出来,似要从眼眶中掉落一般。
“啊——”
“姐姐!你快出来啊——我带你走——我们一起!”
最后一个“走”字困在他喉咙里,囫囵了两下,最终也没能发出去。
他整个人就着最后那个姿势凝住,再也没有移动分毫。
那香炉一直被他护在胸前,最底下的骨灰,还是干的。
荨娘看着他最后不动了,还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又磨蹭了一会,才走到雨幕里。只是仍旧不敢动他,只走到月洞门边,扶起许旃打算走,这还没抬脚呢,忽见一个人滚了进来,将她骇了一跳,差点就叫了出来。
好悬忍住了。她定睛一看,见是重韫。
重韫一见她,立刻道:“快……快用你手里的匕首把我背上的东西切下来。”
这时这许旃啊了一声,总算是醒了,他见了重韫这副模样,也是吓了一跳,赶紧帮忙把人往屋里扶。
三人此时进了屋,也实在没顾得上去管床上躺着的张老爷了。荨娘将袖子一卷,挥手让许旃跑远些,摩拳擦掌,准备把这肉团割下来。
许旃也是害怕,立刻远远避到一边。
荨娘抽出匕首,看也不看,横刀过去。
岂料这匕首还没碰到那肉团,那肉团突然飞离重韫身体,一下子朝许旃蹿了过去。
许旃哎呦一声,一屁股坐倒,竟然恰巧躲过一击。他躲过以后,见那肉团又飞过来,忙不迭举起身旁椅子一挡。肉团撞到椅子上,直接将许旃撞倒在地。
荨娘满耳朵里都是这肉团“爹爹,爹爹”的鬼叫,一时间吓得忘了动。重韫反应极快,见状立刻夺过匕首,飞扑过去,一刀扎进那肉团里。
只听一声长长的凄喊,那肉团嗤地一声,流出一地血水,化为一团死肉。
许旃将椅子一丢,惊魂未定地爬起来,呼呼喘气。一回头,突然见到门口站着一个人,心一颤,啊地叫将出来。
叫过之后才发现那是他的妻子,正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问他:“相公,你还好吗?”
许旃一阵心疼,立刻迎上去,扶过她。才扶稳,许夫人立马喘得更厉害了。许旃赶紧问:“你的药呢?你那治哮喘的药呢?”
许夫人喘着回他,“在……在屋里。”
许旃一跺脚,就要去拿,却被许夫人紧紧抓住手臂,道:“别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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