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身一震,忙离席跪拜,白玉的地板透骨的凉:“儿臣万死。”
距离大沧灭晋国,已经有五十多年,可是大沧的百姓对这位前朝的淳德长公主,却直到如今都津津乐道。有关她的故事,十个百姓便能谈出十个版本。但所有的故事都遵循一个主线,那便是淳德公主是如何祸国殃民的。
当年,淳德长公主以美貌闻名六国,大沧的国君也曾派使节求娶这位长公主,却被晋王拒绝,这为后来两国交恶埋下了种子。后来,晋国内乱,平南王起兵谋反。乱军虽然打着晋王无道的旗号逼宫,民间却盛传,内乱之本,在于平南王觊觎淳德长公主的美貌,欲将她据为己有,可晋王极宠这位妹妹,竟是不愿放她出嫁。
后,乱军逼宫,晋王饮鸩,作为亡国的公主,自裁才是淳德最应当采取的做法,可她却在隔日便成了新王的帝妃。
又三年,大沧与晋国开战,大沧的将军攻入晋宫时,当时已为晋国王后的淳德亲自打开重重宫门,将大沧的将士引入了晋国的王庭。
那时,晋国的新帝始知,自己的枕边人——晋国的公主,如今已是晋国国母的那个女人,却早就与对自己的国土虎视眈眈的邻国订下了盟约。
后来的故事极为俗套,亡国的王后要么与自己的国家陪葬,要么再一次沦为新君的姬妾,可是对于一个亲自将自己的枕边人送上断头台的女子,大沧的国君纵使曾垂涎她的美色,又怎有那个肚量和胆量让她继续活下去?
据说,在赐死淳德之前,那日攻入晋国王庭的大沧将军,竟长跪阶前为她求情,甚至在她饮鸩死后,毅然辞去高官厚禄,为她在苍山守灵,十年不出苍山一步,就连大沧的帝王,那亲自赐死了她的我的先祖,也会在她的祭日,于佛前跪上一整天。由此,也足可以想见她是何等的红颜祸水。
可是,这位淳德长公主最为世人诟病的一件事,却不是她杀了自己的丈夫,灭了自己的国家,乱了一代明君和一代良将的心,她所犯下的罪,要追溯到更早之前,那就是她与她兄长的****——虽是野史中的说法,但是也只有如此,她后来所做的选择,才于情理上说得通。
卧薪尝胆,大义灭国,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兄长——她的爱人——报亡国之仇。
于她而言,大约没了爱人的国,已是别人的国,而不是她的国。可是即使如此,我却仍然难以想象,她在为大沧的将士打开大门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如今,太后以淳德喻我,便是将我同她一般钉上红颜祸水的罪名,我自是惶恐难安。
跪了许久,才听到云辞开口:“母后提到淳德长公主,倒让朕想起当年的晋王,”淡淡看了一眼阶下的宋诀和沈初,玩笑的语气,“看着求娶同一位公主的两位爱卿,更是让朕反思,是不是在别人眼中,自己也同当年的晋王一般,霸占着貌美的皇妹,不愿让她嫁人。”
太后听后,将手中茶杯放到案上:“是哀家譬喻不当,皇帝怎能将自己同无道的晋王相提并论。”
群臣也纷纷应和,连称晋王无道,云辞如此英明,不该以晋王自居。
经过云辞这样一玩笑,方才的气氛也有所缓和。
又听他淡淡道:“宋卿家和十四妹也别跪着了,都起来吧。”
我谢恩后起身,敛眸立在一旁,听到太后漫然问云辞:“哀家这几日都在考虑晋陵公主与宋家的婚事,与皇帝也提过,皇帝亦推说会考虑,如今又是考虑得如何?”眼神冷了冷,“如今的青年男女,都只知儿女情长,不识诸般大体。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方才老将军既已领旨谢过哀家的指婚,依哀家看,便由皇帝择一个日子,为他们定下吧。”说完又问我,“尚平公主,你对哀家的这个决定,可有什么异议?”
我的手在袖中微颤,大脑早是一片空茫,抬起头寻到宋诀,隔着袅袅的沉香与他四目相交。
时间很短,又似极长,我一遍遍地贪看他的眉眼,觉得他的一切都是我喜欢的,我想着与他相处的点滴,竟至于他对我说过的每一个字,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他的每一个神情,也都像是镌刻在记忆里,永不会磨灭似的。
我看着他,在心中想象,若是漫漫浮生里,我与眼前的这个人就此缘尽,那么我将会是什么模样。想到一半,发现自己有些不能自已,忙欲避开他的眼光,却听他极轻地唤了一声:“岫岫。”
我刚刚生出的退缩,便因他的这两个字定在那里。
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渐渐被浓墨浸染,我从中读出了太后方才问我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我将目光收回,垂着眸子恭声答道:“母后金口玉言,亲自赐婚宋将军,自是宋将军的福分。”抬头望向御座之后,道,“母后既问了儿臣,自是希望听到儿臣说出这样的答案。”
只见座上妇人眉间一凉,王座上的云辞眼角也抽了抽。
我放任自己说下去:“恕儿臣妄度母后心思。若儿臣是局外之人,自然衷心以此事为喜,不会有任何他心,但,不知母后还记不记得,儿臣与宋将军当年为先皇所指婚……”闭了闭眼睛,豁出去道,“虽然后来婚约废止,可是儿臣对宋将军,却至今犹怀思慕之情。”
话刚说完,便有一只水杯砸到了我的脚边。琥珀色的茶水溅在衣裙上,在上面开出一朵斑驳的花。
太后扔过茶杯的手扶在座椅上,满是怒意地评价我:“尚平公主,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群臣见状,全都离席跪地,齐呼:“太后息怒!”
好好的一次宫宴,被我搅成了一锅浆糊。
我立在那里发愣,回神时面前已挡了两个人的影子,一个紫衣银带,一个青袍玉冠。
云辞斜倚在座上,悠悠替我问他们:“沈爱卿,宋爱卿,你二人是非朕的这个妹妹便不娶了?”
宋诀道:“非卿不娶。”
沈初道:“请圣上成全。”
太后被气得直揉额角:“乱了,都乱了。”对宋诀道,“宋将军,若是哀家当真应了你,昔微长公主的体面何在?”又对沈初道,“沈大人,若今日没有此事,你向哀家求这个女人也便罢了,可遇着此事……”眼神微厉,语气也不容分说,“休怪哀家不能同意。”
说完扶着胸口长叹。
云辞随手递过去一杯凉茶,压低声音道:“母后息怒,此事朕会处理。”又淡声吩咐身后的宦官,“太后想来是累了,待喝完这杯茶,便扶太后回去安歇,记得宣太医调一杯参茶,服侍太后睡前饮下。”
对于云辞的安排,太后没有抵抗。
宴上不宜处理家事,在太后离席以后,云辞只将这件事轻描淡写带过,一干人等各自归位。我还记得经过沈初身边时,他的眼神,和他耳语般极轻的那句话。
“长梨,你欠我的那个回答,今日便是答案吗?”
很久之后,当那日的宫宴成为泛黄的记忆,我还在想,也许那件事在史官的笔下,会变成轻描淡写的一笔。尽管于我而言是极为重大的一日,可再怎么重大的一日,总逃不过被巨大的历史所侵吞的命运,就如同晋国的淳德长公主,谁还会记得,她在国破的那一日穿怎样的宫装,面对那杯鸩酒时露出了怎样的神情,人们所能记得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淳德长公主,是亡了晋国的那个女人。
可是,发生在五十年后的大沧的,分明与她全不相干,却在冥冥之中有了类似于宿命般的联系——
是岁元日,延寿殿宫宴,大将军宋诀并礼部尚书沈初,同求尚平长公主。太后盛怒离席,君心却难以分辨。
宴至半途,有宦官引驿使上殿,君闻其信,神色微变。宴后,留兵部尚书长乐殿议事,据说长乐殿的灯烛,一夜未央。
燕州动乱的消息,在第二日传遍整个帝京。
前夜,群臣于宴上朝贺新君的时候,燕王的人头,已在燕州的城门外挂了三天。
据说,燕州动乱的源头在于燕王的养子慕容铎,他里通北狄,自立为北凉王,占据燕州。燕州为晋国旧地,慕容铎自称晋国遗孤,因其携晋国玉玺,燕地之晋民皆信其真,一时之间,燕地一片复国之声。
而在大沧的王庭,群臣的意见自动分成了主战派和主和派,主战派以兵部尚书为首,占少数,主和派以宰相为首,占多数。
占大多数的主和派以为,三年前与北狄的一场战争,大沧虽胜,却折损了半数国力,如今大沧国力刚刚有所恢复,不可勉力再战,而应当以讲和为主。
正月末至二月初,大沧使臣三赴燕地,皆因条件无法谈拢,败兴而归。
三月初,燕地首次派使臣进京。
慕容铎此次使人来帝京,为的只有一桩事——求娶帝姬。
火炉未撤,罗幕仍遮,帝京却又是一个新春。
我曾想,将冬天熬过去,春天总不至于太难过,然而冬日刚过,春寒便像是一冬未进食的猛虎,挡在面前不动如山。
我长坐在棋盘的前面,脑中盘旋着近来发生的那些世事。
常言道:世事如棋,局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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