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的燕地之乱已是旧事,主和派与主战派在金銮殿上的那场激烈争执,也早已经随着凛凛寒风作了古,就连统领十六卫的大将军不满不战而和的决定,当着君王面拂袖离去的大逆行径,事到如今也只是在我心里留下一丝风波初定的余悸。
大将军宋诀冲撞天子,罚他半年之内禁止上殿议事。上个月,他数度进宫面圣,皆被拒在了门外。圣上大约是被他弄得烦不胜烦,传下一道圣旨给他,命他无诏不得进宫。这个月的月初,他却不顾圣旨,连闯九道宫门,最后,还是被禁军统领苏越堪堪制住,才没有佩剑冲进去扰了圣上的清净。
苏越偷偷摸摸来看我,告诉我宋诀那日喝得烂醉,竟干出擅自闯宫这样没脑子的事,他这个禁军统领出于神圣的职业操守,也只好不顾同他的交情,亲自将他押解到天牢,等待圣上裁处。
我听后有些发懵,想象不来苏越口中的宋诀,究竟是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宋诀。
我所认识的宋诀,永远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只有他让别人为难的份,没有别人为难他的份。
我认识的宋诀,万万不会将自己搞的那样狼狈。
可我却是明白他的。我知道,不战而和,对一个武将而言,是多么的令人屈辱。
但,我却没办法责怪作出这般屈辱决定的云辞。
为君者,首先要考虑的绝非面子的问题,而是做一件事值不值得的问题。若是以生灵涂炭换取一国的面子,那么这一国的面子,想必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先皇的前半生也算得上是明君了,励精图治,任人唯贤,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谁料年纪越大,征伐之心越是膨胀,在位期间数度东征西战,将铁蹄踏向它乡之民。
虽然先皇将版图扩展得很是好看,但也因此重了徭役,繁了税赋。民心易散,这道理为君之人没有不懂的道理,可业已被霸业蒙蔽的眼睛,却哪里还看得到民心。
在我看来,为撑起君王对宏图霸业的野心,却需要动用整个国家的气数,这实在不是一笔划算的账。
若是此账划算,那么五十年前征服了晋国,令晋国百姓全部说本国官话,令晋国儿女全部改信本国国教的大沧,为何仅仅过了四十几年,便因一年的干旱和一个小族的入侵,便风雨飘摇山河动荡,再无当年称霸六国的风光?
先皇的最后一面我不曾见到,若是能够见到,我很想问他一句,他可曾为自己生前的决定后悔?可是问了又能如何,大沧,总不会回到那个仓廪殷实的大沧。
去年我陪云辞巡幸扬州,途中闻听百姓的街谈巷议,竟有悲观者认为大沧气数将尽,实在是令人唏嘘感叹的一件事。
我对着棋盘,将手中久久未落的棋子放回棋盒之中。
一人对弈,委实无聊。
可是,我被太后禁足在这佛堂中思过,已有三个月,除了自己同自己对弈,实在是找不到别的消遣。
太后罚我面壁的理由很简单,我那日对她老人家的懿旨有异议,属于抗旨不遵,她老人家只是罚我面壁思过,而不是立刻要了我的人头,已属于法外开恩,我还得感恩戴德地跪地称谢。
别人剥夺我的自由,我还要感谢这个人,这其实是挺没有道理的一件事,可是为了谋求自保,我还是颇为诚恳地祝愿太后千岁千千岁,只是在她老人家问我可否知错的时候,我有些茫然,抬头问她:“敢问母后,儿臣何罪之有?”
太后气急,将关我禁闭的期限从一个月延长到了没有期限。
这证明无知有时候也是一种罪过。
身畔的红泥小火炉正在温一壶酒,酒香萦绕,闻之微醺。我以戴罪之身面壁佛堂,原是不能饮酒的,可是婳婳怕我冻着,千辛万苦买通了守卫,才将这壶酒送进来,供我冷的时候御寒之用。
我如今做了笼中之鸟,若不是苏越时常翻墙过来,告知我外界发生的一切,恐怕还猜不出云辞突然来看我,究竟是为的什么。
身后响起沉稳的脚步声,一抹龙涎香的味道在我身畔停好,穿透酒香,带着冷冽寒意。
我没有起身,仍然静坐在棋案前的蒲团上,收起棋盘以后,边将酒具在案上摆好,边开口:“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笑吟吟道,“皇兄来得这样巧,可愿做臣妹的对饮之人?”
对面出现一双黑色长靴,往上则是玄黑色的下摆。
云辞便服打扮,在对面的蒲团上安顿,修长手指将酒杯往前挪了挪,默许我为他斟酒。
他满饮了一杯,又沉默着将酒盏往前一推。
他不开口,我也不多问,只是沉默着帮他斟满酒,又目视着他沉默饮下。
到第四杯,我搭上他的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他的手略微一颤,抬头看我,问道:“十四妹便不问朕的来意吗?”
他的眉眼如同苍山之雪,若不是我自小看着这张脸长大,否则此刻足以为这张脸心动。也因为这张脸的缘故,对于后宫中的那些妃子为争夺他的宠幸而做出的一系列傻事,我也一向抱着宽容和看热闹的心态。毕竟,从小便总有贵族的小姑娘为争夺和他玩儿的权力大打出手,我从旁看着,早就习惯。大约是热闹看得久,到了热闹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我竟然没有丢掉平常心,这十分难得。
我道:“皇兄为何而来,臣妹是知道的。明知还要故问,就有些煞风景,倒不如等皇兄主动提。不过,皇兄既然等着臣妹问,便是不愿提,皇兄不愿提,臣妹就更不该问了。”说完得出结论,“所以,臣妹便不问。”
云辞眸光微顿,随后沉声问我:“朕的来意便这样的显而易见?”
我点点头:“挺显而易见的。”
他将我望了许久,突然低唤了一声:“十四妹。”
我避开他的眼光,将温热的酒捧在掌心暖手。
佛堂之外天色将晚,我的目光透过突然飘起来的雪片,低声呢喃:“帝京还这样的冷,北边不知是怎样的冰天雪地。臣妹记得,小时候皇兄们去西北围猎,臣妹好生羡慕,一度为自己是女儿身而有些抱憾。”
说完将目光移回,看到面前男子的脸色已隐隐泛白,似结了一层寒霜。
我冲他展颜一笑:“皇兄眉头蹙得这样紧,是在为臣妹的事烦心?”将手中的酒抿上一小口,敛眸道,“臣妹这几日一直在想,臣妹生在帝王家,便应当有生在帝王家的理由,也应当有帝王子女必须担负的责任。若是这份责任是和亲燕地,那么和亲燕地,便也没有什么不好。”
云辞搭在桌案上的手蓦地握成拳。
我望着他比例好看的手,突然想起什么,从衣袖中摸出一枚白玉扳指,放到桌案上,轻声道:“皇兄喜欢骑射,护手的扳指马虎不得,臣妹又是一副好奇心性,什么手艺都想学上两手,闲暇时便寻了个匠人指导打磨玉石的方法,只可惜功夫不到家,只在这上面镌了皇兄的名字。那日宫宴,臣妹没大好意思拿出来,今天皇兄既来了,便送给皇兄,当做鉴别的礼物……”
他望着桌上的扳指,似有些失神,久久没有言语,良久之后,才听他声音压抑地问我:“十四妹,这便是你给朕的答案?”
瞧他的神色,倒像是有些生气。
我有些茫然地望着他点头,却见他从对面伸出一只手,将我的下巴捏紧,他的手指冰冷,手下的力道仿佛要将我的下颌给捏碎,只听他冷声道:“朕来此之前,原还想着要如何向你解释,甚至还准备了好几套说辞,如今看来,朕的为难又是何必?”冷笑道,“朕的十四妹是何等的聪慧镇定,何等的识大体,朕还未提让她去燕地和亲,她已为朕找好了台阶,朕此刻是不是应该为她的勇气击节鼓掌?”说到这里,话音已经接近低吼,“他慕容氏犯朕的国土,还要朕赔上一个妹妹,天底下哪有这样岂有此理的事!”
我恢复了镇定,直视着他满是怒意的眼睛,开口:“他虽岂有此理,可是皇兄别无选择。”反问他,“不是吗?”
他的手指蓦地一颤,随即颓然地跌回原地,手撑上额头,隔了会儿忽然笑出声,笑声压抑:“是,他算准了朕别无选择,否则一个小小的慕容铎,岂就敢动了求娶帝姬的念头?”说完又抬起头,眼光里添了些狠戾,“可是便是朕真的无可奈何,朕也不愿朕的妹妹连朕的来意都不问,便接受了这一切。”神色沉得厉害,“就算大沧帝国的十四公主要去和亲,也是朕让她去的。她可以为朕的决定委屈,可以恨朕,却唯独不可以在朕告诉她之前便提前接受。十四妹,朕如今说的这番话,你可听明白?”
我定定望着他,为他眸子里那倔强的坚持而僵在那里。
良久,我总算找回说话的能力,整个身体却像是被什么力道抽空。
我扯紧了身下堆叠的衣袍。
空气里寒意沁骨,喉头还留有酒劲过后的余味。
我听到自己用尽全力问他:“皇兄,你告诉我,我何过之有?”
许多年之后,我想象着那日的云辞,隔着垂帘聆听帘后之人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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