婳婳不容分说夺过小丫头提在手里的膳盒,转头看我,神色坚定:“奴婢就不说殿下什么了,从现在起殿下自己在心里数十下,如果十下之后还没有在梳妆台前坐好,这粥……”看了一眼膳盒,大义凛然道,“奴婢就自己喝。”
我只好乖乖坐到妆台前让宫人为我梳妆。
待镜中妆成,云髻高耸,胭脂颜色配着金色步摇,我仿佛自镜中女子脸上,看到些陌生的影子。身后婳婳不知何时屏住了气息,望了我半晌后总算回神:“殿下的神态气质和柳妃娘娘一模一样,唯独一双眼睛却像极了先皇。”又评价道,“看上去,既像很多情,又像很冷情……”
我眼角一挑,悠悠评价:“你这总结放在先皇身上,倒也没什么不妥。他老人家虽然为君板正,唯独在女人上有些荒唐。”想起一件往事,同婳婳道,“你可还记得,当年同张太妃一起册封贵妃的喜娘娘,不过是因为在陪先皇围猎时穿了一件不合适的裙子,便惹嫌了先皇,回宫之后,竟再没有去过她的翠屏宫。”
婳婳似也想起来,唏嘘道:“奴婢记得,喜娘娘没多久就上吊了,太医验尸的时候才发现腹中已有三个月大的胎儿,还是个小皇子……”说完换上欢快的语调,“大过节的不说这个。殿下的眼睛多好看呐,贵气得很。”
我对着铜镜漫应了一声:“是吗?”说完撩起衣袍起身,绯色的曳地长裙,白色的锦绣底袍,在脚下盛放如莲。这件衣服原是昔日母妃穿过的一件礼装,婳婳拿去尚衣局稍作了修改,我穿起来竟也合适。
流梨宫距设宴的延年殿还算近便,我觉得没有必要乘轿,便只带了几个贴身的宫人缓步慢行,沿途观蜡梅盛放,聊为应景。谁知刚转过清华池,就遇上了昔微。只见她一身盛装端坐在轿舆上,宫髻绾得一丝不苟,头上硕硕珠玉,全是天家的体面。手中抱了个小手炉,瞧着像是真金的,身边簇拥的十数个宫人,皆衣饰锦绣,看上去比其他宫里的下人穿的都好些。还有几个随行抬了许多箱子,瞧上去便很贵重,想来是宴上要进献的贺礼。
我摸一摸衣袖里自己花了半个月打磨的一块玉扳指,隐隐为自己的礼物感到些寒碜。
过了玉雕桥便是延寿殿,我的一只脚已经踏在桥上,见昔微摆驾过来,便避到桥边,礼数周到地朝她行了个宫礼。
她手扶在轿舆的扶手上,垂目看我,神色有些凉:“这不是十四皇妹吗,听说皇妹病了,还以为今日也会告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
我敛眸应道:“开年的第一场宫宴,那些地方上的官吏不远万里都要到场,臣妹又怎好托病不来?”
她眯了眼睛打量我一眼:“既遇上了,你我姐妹不妨同行。”虽这般提议,却没有吩咐落舆,而是懒洋洋道,“路滑难行,十四皇妹不介意我坐着吧?”
我抬起头,微微一笑:“皇姐随意。”
我看着她的轿舆上了桥,才抬脚跟上去,刚行到桥的中央,身边抬箱子的奴才不知怎地脚底一滑,眼瞅着就要往我身上撞过来。被箱子砸到倒也不打紧,只是抬箱子的把手朝我打过来,就有一些凶险。桥下是一池冻水,若是被打下去,不淹死也会冻死,身边宫人自是乱成一团,该避的避,不该避的稳稳扶好我,有谁闭上眼睛惊恐道:“殿下!”
我下意识将挡在我面前的婳婳往前推开,那长杆的一头便朝我打过来,耳边是昔微厉声道:“没用的奴才!十四妹快避开!”
避开?我若能避开,早便避开了。这无奈的一念刚刚闪过,就有个人影挡在我面前,那原本冲我砸过来的东西,被来者一脚踢开,那腿法十分漂亮,看得我当场愣住。
眼前的人落定后微微侧头,问我:“殿下可好?”银冠宽带绛紫色朝服,黑眸如星辰朗朗,嘴角噙着淡淡笑意,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立在那里如一竿修竹。
远处有玉树琼花,梅香在冷风里浮动。我定一定神,张口唤道:“宋……将军。”
那边昔微已被扶下轿撵,慌慌张张赶至身边,见了宋诀模样,姣好的面容微微一僵,随后颈上飘上一抹微红,听她软软懦懦唤了一声:“大将军。”
宋诀没有理她,挑眉问我:“听苏大人提起,殿下是有些拳脚功夫的,方才怎么只知道愣着?”
婳婳也惊魂未定地赶到我身边,眼泪汪汪道:“殿下你把奴婢推出去干什么,伤了奴婢不要紧,伤了殿下该怎么办?”
我安慰婳婳:“适才把你推出去也就是顺手,不然我们两个便都要倒霉,与其两个人倒霉,不如一个人倒霉。”说着望一眼宋诀的脸,由衷地回答他的问题:“我学的不过些花拳绣腿,比起苏越差远了,你方才那一记旋风腿好生厉害,比苏越的动作还要干净漂亮。”
话音刚落,就见宋诀身后有个穿朱色朝服的男子走上了桥,漫声道:“殿下好歹随臣学了几年,看到宋将军这一脚踢得精彩,便将臣的过去全给否定了,臣听了委实伤心。”
我嘴巴张了张:“苏越?”
苏越走近,敛去喜怒,拱手行了个君臣礼:“臣苏越,参见晋陵长公主,尚平长公主。”
昔微方才被宋诀无视,脸色有些不大好看,见苏越的礼数周到,才神色稍缓,道:“苏大人平身。”又再接再厉地同宋诀搭话,“方才还真是凶险,多亏大将军出现得及时,否则我宫里的奴才伤了十四妹,我这心下也过意不去。”
宋诀淡淡看她一眼,道:“公主客气,臣恰好经过,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望了一眼旁边手忙脚乱装箱子的奴才,“原来里面不过是些布匹锦绣,抬这么轻的东西都能稳不住脚……”眼里有寒光掠过,语气却淡之又淡,“看来,是体力不大行啊。”
那奴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骇道:“请二位长公主、宋大将军、苏大人降罪!”
昔微语声冷凉:“好在十四妹并不打紧,不然九条命也不够你赔的。”
苏越打圆场:“罢了罢了,不过小事一桩,跪在地上凉不凉?”又道,“前方便是延寿殿,臣与宋将军陪二位殿下进去。”
注①庭燎:宫廷中照亮的火炬。旧时过年有在庭院里烧旧物的习俗,有的富贵人家会烧上一整晚。诗经中有《庭燎》一篇,讲的是诸侯朝贺君王之前庭燎的景象。“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旂。”
宋诀和苏越被宫人引到各自席上,我与昔微也转入层层珠帘之后,坐到众宫眷的中间去。
我和她虽说都是公主的身份,但她及笄的那一年,先皇便正式赐地晋陵。
所谓的天之骄女,说的即是晋陵长公主这样的女子。
一般而言,公主会在及笄和出嫁的时候获得封地——有封地和无封地的差别,不单是“有”和“无”的差别,更是位分尊贵与位分低微的差别。
我掐指算了算,自己这辈子怕是没有指望。
我携了婳婳在偏远的席位落座,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昔微走到属于她的位置的那一路,却引来诸多女眷起身见礼。从衣饰纹样上看,大都是地位颇高的朝廷命妇。再看受礼的晋陵长公主,似早习惯了这样的场面,笑的一派雍容与大方,嘴角的弧度像是比着尺子量好似地,恰到好处。
虽说席位偏了一些,我却乐得清净,甚至还庆幸地觉得,坐在此处,在我想溜号的时候,就能够从容不迫地溜号。
身畔众人无不在互贺新年,我打着哈哈,透过重重珠帘,看到御案前尚且空着,群臣却早已到得差不多,正一心盼着云辞快些上殿,就听到混乱声中有宦官拉长声音道:“圣上驾到——”
歌姬舞姬退到两边,帝王入席,群臣和内外命妇朝拜,所有礼节完毕以后,御案前的天子闲闲赐座。
众人谢恩后,云辞懒洋洋扫视全场,问身畔宦官:“人可齐了?”
宦官谨慎答道:“凡郡国一百有三,独缺燕州北凉郡。”
三年前,大沧将盘踞西北的北狄一族逼退关外,将原本北狄的属地划入大沧版图,并在当地设北凉郡,行政上属燕州的辖区。燕州乃燕王的属地,说起这位燕王,若论辈分,我与云辞还算是他的侄孙。只是,燕王虽已年逾六十,却风流成性,不光在燕州当地,在帝京也有好几处妾宅。
按理说亲王不该轻易离开自己的属地,这位燕王却仗着辈分之高,全不将体统放在眼里,前些年竟荒唐到将妻儿抛在燕州,自己则窝在帝京的妾宅纵情声色,燕州的大事小事,他却全不过问,近些年还好些,尚能安安分分地待在燕州,但从燕州的大小官吏那里递来的弹劾他的奏章,已积了整整一摞。
对于燕王此等荒唐,云辞却不好一即位便大义灭亲,只得暂时姑息,只是姑息,也有姑息的限度。
听了宦官的话,他轻笑一声,道:“哦?”
这简单的一个字里,已隐约可听出些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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