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刻?”隔着铁门,有人在屋里唤道。脚步移到门口,那一端传来轻叹声,“你来得不巧,不过要是再晚些……可能我就永远见不到你了。”
阿玛刻擦了擦额头。她开始怀疑这熟悉的声音到底是不是珀萨,竟会拿出这种叫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腔调,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站远一点,喂,我说你们两个!别偷偷摸摸地连句亲密话儿都要凑过来听,人锁在里头,还能凭空飞出来不成?”
两名亲卫面面相觑,不情不愿地后退,阿玛刻瞪着他们,直到双方隔了刚好还能彼此看清的距离。阿玛刻待珀萨怎么样,第六军人人都瞧在眼里,而珀萨虽然一直没表过态,也没公开向她示好过,但对她的邀约始终若即若离,从没有明确的回拒。爱情这可怕的东西能把一个女人变成猛虎,而如果她原本就与猛虎无异——即使圣徒的亲卫士兵也不敢去捋它根根直竖的小胡须。
阿玛刻张开双臂,似乎在透过冰冷的铁门感受珀萨的体温。“是谁要害你?谁在圣者面前中伤诬陷?”她压低语声,“我去杀了他!”
珀萨沉默良久。“我已经失去了圣者的信任。”他说。
“怎么可能?你打小起就是他的同窗好友,他组建第六军的首席功臣!没有你,第六军九年的荣耀从何而来?没有你……为什么这么多人都集聚在这里,宁可背上叛军的骂名也要拼死奋战?”
“不一样了,阿玛刻。他和我认识的圣贝鲁恒不一样了。也是我太急于求成,因为他已经没多少时日……可重病侵蚀了他的意志和决策力,他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举止失措,刚愎自用!或许……或许他真正想要的根本就不是宗座。”
阿玛刻将耳朵紧抵住门,生铁的传音效果很好,但那边的语句却模糊了起来。“你说什么?他想要什么?”
珀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阿玛刻,”他只是说,“若只能选择一个,你是愿意相信我,还是相信圣者?”
一如既往的声音。冷峻而坚硬,不可动摇,不可逆转,不可摧折,永远让理智凌驾于一切之上。这是她所爱的男人。
她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是你让我去相信圣者的,不是吗?”
“那么,”片刻的寂静后,他说,“为了第六军的生死存亡,请务必帮我做一件事……这事唯独你才能做到。”
海因里希看着自己被锃亮金属桌角映射出的脸。
轮廓柔滑,棱角极淡,清秀得承载不起任何一个用来描摹阳刚的词汇。只因为这张脸为一名男性军人所有,它遭受了数量难以估计的冷嘲热讽,多到它的主人早已司空见惯。尤其是前些天那个老头,明明走投无路,战马被射死,身上中了五箭,可还在拼命地砍杀,一边砍一边高嚷:“那小娘皮,别以为穿上了盔甲就像个带把儿的!给我乖乖缩被窝里去,等老子解决这里就和你大战一场!”
海因里希的回应是微笑。微笑着驱马掠过,一剑刺穿了他喉咙。
那老狗的尸体在山岩上挂了五天,直到第六军进驻要塞后才举行了盛大火葬。海因里希还记得替他收敛骨灰的是个非常年轻的将领,翡翠色双眼里还藏着稚气,虽然它很快被冰冷的倔强所磨灭。第六军每个士兵都用这种冰冷的态度对待忽然加入到自己行列里的不速之客,海因里希清楚,虽然他们自己也戴着叛军的名号,可绝不会接受另一伙叛投者成为志同道合的战友。
“你在想什么?”隔着书桌,声音从对面那张躺椅上轻悠悠飘来。
如果不是这声音,他甚至没发现那将他传唤至此的人已经醒了。贝鲁恒的脸被烛光照着,几乎整个都陷入了羽毛软枕中,只有那双与额印同色的鲜红眸子微微挑起,蒙上一层昏黄的倦意,却依旧通明澈亮。
“我想起了龚古尔大人,”没有更多考虑措辞的余地,“很遗憾没机会与他成为同伴,但他是一个值得敬重的对手。”
贝鲁恒无声地笑了。
“坐吧。”他说,“不用拘谨。”
“谢谢您,”海因里希恭敬地说,“站着能让我更加集中精神听候您的吩咐。”
他早已习惯了在上级面前保持站姿。尽管他明白很多长官与下属单独谈话时要求对方坐下,只是为了避免下属反倒给自己造成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一般碰到这种情况,他会有技巧地略略欠身,顺便把眼睛半藏在谦卑的阴影里。但显然,贝鲁恒不是能用这种伎俩应付的对象。
“你知道,我最近身体不大好,精力和脾性也不如从前,”圣徒语气温和,正与传闻中一样,“那天的失态,倒是让你们笑话了。”
“哪里。您是看中了吉耶梅茨的帅才,想给此人留一个面子,等光复了哥珊再将其招降旗下吧?可惜并非人人都能领会钧意。”海因里希尽量为自己的回答寻找一个位于谨慎与谄媚之间的中立点。
“珀萨那样自行其是,确实让我很意外。”
“珀萨大人或许认为茹丹驭主不是用言语和利益能打动的吧。”
“我和他认识已有十二年,”贝鲁恒说,“那还是旧圣廷的时候,圣多明妮嘉军事学院还没被改建成教会医院,许多贵族都把家业继承人送来跟全国最出色的名将和武圣徒学习。我是以圣曼特裘私人弟子的身份来的,珀萨小我两级。后来我们上理论课被分在一组,由当时圣裁军第六军的统帅安德朗公爵执教。再后来,新圣廷建立了,他和我一起重组了第六军。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对我的友情。”
“那位‘白银之眼’安德朗公爵?”海因里希想了想,“听说他的结局不怎么……”
“是的。宗座即位后打压贵族阶层,平民们把学院毁了,他被人举报谋逆,斩首示众。”
贝鲁恒停顿了片刻。烛火在他匀细的呼吸间跃动。“你是哪一级的?”他忽然问。
桌子对面站着的人微微一凛。
“……圣普拉锡尼二十五年秋季入学。您……”
“‘白银之眼’是学生嘲笑他左眼有白内障,暗地里取的绰号。外面没人敢这么叫。”
海因里希熟练地让谦恭的低头遮住脸上表情,但贝鲁恒根本没有看他。“……我有些困了,”圣徒轻声说,“把书柜最上层那本诗集拿过来,为我念几首好么?这里光线太暗。”
翻开边沿已被磨卷的羔皮纸书页,最吸引视线的不是昳丽疏淡的字迹,反而是右下角那些用来标记页码的线条小人。“您的著作?”
“随手写的,”贝鲁恒望向黑暗,“那时我还年少……”
这句话再也没有接下去。海因里希抚着那起皱发黄的纸张,“叹息是风,”他念道,“它回归空中……”
他读完一首又一首,直到整个房间除了他的声音,似乎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蜡烛为那些诗里的哀艳而哭泣,烛光最后像一只泪水干涸的眼,空洞无神,它曾经深情凝望的人躺在长椅上,不知是昏迷,还是已安静睡去。
就是这些?他以为贝鲁恒召他来至少会是一场讯问,结果不过几句无法究其深意的缅怀。海因里希暗自吸了口气,一旁另外拿了支蜡烛续上,这时他注意到书桌边角一个高筒杯,杯底还残着些许白色液体。
鼻下轻嗅,甜腻得发苦的味道。
那是罂粟。
海因里希瞬间差点笑出声来。原先以为高大峻伟、坚不可摧的冰川城堡,忽然发觉就筑在一堆浮沫上,也许随时会被一个最小的浪头推倒,破碎崩坍,沉入海底。
云缇亚。这一瞬他想起的竟是和某个女孩名字相似的茹丹人——为了这样一座城堡倾尽所有,不惜性命,真的值得么?
作者有话要说:
☆、Ⅸ 歧路(3)
云缇亚是趴在床上得知阿玛刻回来的消息的。那时肩背的伤口还火辣辣地痛,而他回想起最近一次见到阿玛刻,好像已隔了百十来年。
那顿鞭子让他很长时间起不了身。贝鲁恒虽然余怒未消,但似乎觉得留下他还有点用,爱理不理地派人送了点药过来。云缇亚怀疑那药的成份就是粗盐,搓在背上的感觉令他印象非常深刻。他怎么也没法想象贝鲁恒下手如此之狠,或者说,竟然还有如此大的力气。那个大发雷霆的贝鲁恒,与那个将一切喜恶都深藏心中,从不发火、更遑论亲手鞭打部下的武圣徒,没有一根丝线能把这两个断然相异的形象连系起来。
“你是不是认为,”爱丝璀德用沾了药粉的手指替他裹上绷带,“能让你现在活着来想这些,已经是他的慈悲?”
“他只是在士兵面前作势而已。”云缇亚说。
“你只是自我安慰而已。”
云缇亚很不喜欢她这副窥探了别人内心,还要旁敲侧击明知故问的态度。“你又打算劝我离开他么?”
爱丝璀德若无其事地在温水中洗净双手,把药箱收好,“不,”她说,“没用的废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了。”
她推门向外走去。云缇亚下意识地开口唤她,声音吐出一半,却像鱼刺般卡在喉咙里。他其实早已做好了无法回来见到她的准备,但真的重逢了,在军中,他仍是圣徒的书记官,而她仍是圣徒身边的草药师,两个人一谈话,要么冷冷的,要么仍是公事公办的调子,他们在黑暗里用彼此的秘密缔造起来的契约,仿佛只存在于乌有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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