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刀放下。”
所有的第四军叛军都惊愕地望向他们的指挥官。这道命令确确实实是从海因里希口中说出,云淡风轻,却有不可动摇的约束力。连着剑鞘和挂带,海因里希将自己的花柄细身佩剑掷在地上,片刻宁静后,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当啷声。珀萨的眼神犀利如针,似乎他已明白面前此举的含义。
“我们并非投诚,大人,是投降。就算明知可能会暴尸示众,也绝无抵抗之心。不过,不杀降卒,这不是圣贝鲁恒亲口承诺的吗?”被一拥而上的士兵扭住双臂,用剑架着脖颈,海因里希依然笑容未减,“作为圣者身边的第一号人物,您和敌军商谈弃暗投明的事宜,无可厚非。但是,或许圣者并不认为,您有背着他随意处置俘虏的资格。”
珀萨冷冷地拔出剑。云缇亚猜想他要亲自动手了。这时外面突然跑来一个传令兵,神色惶恐,凑在珀萨跟前说着什么。珀萨握剑的手僵硬了好一会,终于,慢慢松垂下来。
贝鲁恒的军队在血色的黎明下进驻了冬泉要塞。当圣徒站在大厅里时,场中的尸首已被拖走,只剩下一种重逾千钧的死寂。贝鲁恒脸色白得可怕,熟悉他的人都清楚,这通常昭示着一场杀戮。脚步缓缓叩击地面,但在每个跪伏在侧的人听起来,那是自己的心脏正在撞动着胸腔,谁都害怕那声音的到来,可心底里又在祈祷它快些过去。
他掠过束手就缚的第四军叛党,没有看他们一眼。最后他在低头不语的珀萨面前停下。只是一须臾的驻足,却如有山峦从形成到崩塌那么长的时间,直到它被另一个人打破。
贝鲁恒眉眼微抬。他并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云缇亚,但现在,他开始明白一切。
云缇亚站在角落,白衣染血,还未来得及更换。他手中拿着平常盛放战利品的盘子,里面是一副额冠,火铜错银,扭结成雷电形状,大小不等的七颗欧泊石镶作一轮乳白色的新月。
茹丹驭主的额冠。
贝鲁恒走过去,仔细端详着它。“……吉耶梅茨死了。”
“是。”云缇亚低声说。
“你杀了他。”这不是问句。
“……是。”
“你故意让第四军的人把你俘虏,就是为了找机会刺杀吉耶梅茨?”
云缇亚没有回答。
贝鲁恒一脚踹在他膝盖上。
云缇亚猝然跌倒在地。体力早已透支,他爬不起来,只听到旁边有人倒吸了口冷气。贝鲁恒寒着脸,从腰间解下马鞭就朝云缇亚抽去,才三两下,衣服就成了碎片,之后的每一鞭都带起一条皮肉。云缇亚艰难地挪动身子,却只是在地上拖出长长血印。
眼前唯有一片茫白,一片深黑。人影全消失了,世界在黑与白之间飞快颠倒。鞭子像暴雨肆虐原野一样落到他虚弱已极的躯体上。他无法想象那是贝鲁恒,平素里温文尔雅、矜持如处子的贝鲁恒!连抬高嗓门说话都会皱眉的贝鲁恒!
“你以为你这是立了大功?你以为除掉了第四军的统帅,就可以让我喜悦!”鞭梢撕裂空气,声音已近似于吼叫,“你让龚古尔的牺牲都白费了!”
什么也听不见。
那人的盛怒,仿佛发生在离自己异常遥远的世界。甚至连痛楚都在逐渐麻木,甚至连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嘶喊也慢慢衰微下去。
如果这是幻觉,那么快点结束吧。
如果这是梦,就快点让我醒来吧。
……贝鲁恒一直到云缇亚不再动弹,也不再有任何声响才罢手。并非因为他的怒气已经平息,一股强烈的昏眩涌上来,他掩住脸,开始咳嗽,但血呛住了喉管。萧恩赶在他倒下之前扶住了他。“抬走。”将鲜血淋漓的马鞭掷在云缇亚身上,贝鲁恒说。
“圣者,”珀萨轻声道,“即便云缇亚拂逆了您的意思,何必亲自……”
“——住口!无视命令,私自调动兵力进攻冬泉要塞,这就是你对我的忠诚?把主帅的部队作为诱饵吸引敌军,自己争抢战功,这是一个参谋应该做的事?我给你的权力太大了!幕僚就该安心呆在营帐里!……”血不断地从圣徒指间漏下,士兵们瞠目结舌,不少人闭上了眼睛。“把他也带下去!”他召唤亲卫,“让他好好想想自己的处境!”
“圣者!”
“那么……”萧恩在贝鲁恒耳侧请示,“这些人怎么办?”
他指的是降卒。
贝鲁恒双眼紧合,连唇上都已经毫无血色。这个神情让跟随他多年的侍从也惊起一瞬间的战栗。
“……放了他们,”然而最终,他说,“我接受投降。”
“圣者!!”珀萨正被几个亲卫向外推去,但他明白此时再不开口,以后或许永远没有机会,“那家伙不可信任!他能背叛吉耶梅茨,就能背叛您!!如果留下了他,我们第六军都会……”
参谋的声音渐渐远了。要塞空阔,穹顶如此之高,让任何抬头的人只觉得天旋地转,外面的众山之间,传来兀鹫或群鸦的凄厉鸣叫。不吉利的谶言徘徊在每双耳朵旁边,和仍然弥漫于要塞内的浓浓血腥味一样,成为怎么都挥之不去的阴霾。似乎有无名无形的怪物在虚空,在头顶,甚或在背后的影子里张开利齿,即将夺人而噬。
萧恩用独臂抱着贝鲁恒,慢慢站起身。当他以为臂弯里的人已昏过去时,贝鲁恒扣住了他的肩膀。“叫阿玛刻回来。”他用极微弱的声音说。
萧恩一怔。“可是,若敌人抄后方攻下依森堡……”
“让给他们吧。我们没有更多能领兵作战的人了,必须集中力量。”贝鲁恒呼出一丝叹息,萧恩知道他的病痛正在冰层下澎湃着凶险的急流,“……这是放手一搏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卡出来的,我整个人都卡巴斯基了=口= 迟来的新年快乐
☆、Ⅸ 歧路(2)
当第四军的噩耗传来时,哥珊正下着雨。
是真正秋季的雨,一层又一层,像刀子一样将盛夏留给大地的温暖刮去。天空阴惨低垂,被雨线连接到地面,于是整座圣城都密裹在潮湿而混沌的灰色中,连呼吸都格外浊重起来。
教皇站在永昼宫的回廊上,望着鸽群匆匆飞散寻找匿身之处。鸽子是总主教最近养起来的,作为辉光之父的使徒,它寓意着纯洁和忠诚,但很多人猜测,它们只是为了掩盖军用信鸽越来越频繁的踪影。尽管永昼宫封闭了一切关于叛乱的消息,恐慌还是如瘟疫般在信众之间流传开来,以至于狂信团内部也出现了分裂。宣扬末日学说的人荡悠在圣城街头,很快有巡守将他们拖走,然而过了几天,还是同样的标幅,同样的口号,只不过宣传者换了一副面孔。
“您不能再顾念旧情了,”向日葵导师“火把”,那个干瘦的红发老头不知是第几次跪在了教皇面前,“对于剧毒的狼蛛,反噬生母是它的天性!宣称圣徒被魔鬼蛊惑,只能让民众对圣徒的信念和意志失去信心,如果不彻底把他剔出诸圣之列,恐怕……”
他应该怎么做呢?下诏罪己,苦行忏悔?告诉所有人自己一手培养的学生是恶魔化身,是打入圣廷内部的异端?对追随恶魔的第六军发动“圣战”,斩尽杀绝?那样只会给圣廷造成更加毁灭性的打击,最后以自己的被迫退位告终,而外敌当前的教皇国,再也没有一个能登上宗座的人。
圣曼特裘朝寝所慢慢走去。他的仪态依然雍容俊美,却早已遮不住风霜锈蚀的痕迹。在雨中,他见到广场上一群苦修者正在肢解魔鬼像,一边痛哭,一边将残骸扔进浇了圣油的柴堆焚烧。湿气颇重的火堆冒起滚滚黑烟,教皇却清楚地望见那穿在长叉上的魔鬼头颅,画着一个鲜血淋漓的额印。
鸽子的鸣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只毛羽如雪、没有半丝杂色的白鸽从屋檐掠下来,不知为何,停在泥泞的草地上。翅膀被泥浆沾湿,污黑不堪,它勉力拍打着,终究无法再飞起。另一只浅灰色的鸽子不断在周围盘旋,咕咕急叫,但束手无策。
教皇垂下目光。他眉间的沟壑更深了。
“贝鲁恒,”他喃喃低语,“你怎么会把自己逼到这样一个境地……”
绞痛袭上心口。他的身躯忽然佝偻了一下,往昔战旅中负过的大伤小伤都因为这场雨而跑来向他的骨骼怨诉。手指紧紧抓住护栏,另一个名字是多年难于启齿的沉疴,此刻也开始在胸腔里来回拉挫。
“还有……云缇亚……”
******
“大人,”副官跟在后面喊道,“阿玛刻大人,圣者不是说先让您……”
阿玛刻猛地甩开他,几乎是横冲直撞地来到冬泉要塞最僻静的一间狭室前。门是铁铸的,闩子上好大一把铜锁,两个圣徒亲卫提着长钺守在门口,用甚是无辜的表情回应着女将领的怒气。
“珀萨在里面?”
较年长的那个亲卫与同伴交换了下眼神,掩嘴微微咳嗽:“大人,行军劳苦,您连口水都还没——”
一把斧子“铿”地嵌入他脑侧的墙壁,“少废话!问你人在不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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