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问我,那个内奸究竟是谁?”她忽然回过头,唇角浮现起一个含义深长的弧度。
“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每当我把从黑暗里汲取的秘密传给他人,黑暗就会弃绝我一分;而听见我言说他人秘密者,必不得善终。这是诅咒,是黑暗予我力量之时附加的束缚。为了你自己,云缇亚,不要太关心你不应该知道的事。”
云缇亚被她的语气彻底激怒了。“你根本一点也不懂——”
“是啊,”爱丝璀德轻笑,“我确实不能理解你这样的男人到底在追求什么。我是个连鸡都杀不死的弱小女人,想要找个人保护我在这一片混乱的世道生存,而你又何尝不是?你以为那是爱?别骗自己了,你只不过想找个人支撑你活下去。”
“你把我看成什么了?和那些糟蹋作践你的家伙一样吗?”
脱口而出的瞬间,云缇亚猛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句话。但已经晚了。爱丝璀德的笑依然斜在唇边,可他觉得,她其实面无表情。那笔直通往黑暗的目光让他感到,自己在她面前形同赤裸,而她却隐身于他永远无法洞悉之处。这样强烈的不平等令他几近狂乱,原先准备好的言辞,也蓦地枯萎成了灰烬。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失陪了。”
“啪”地一声。
她扣上了门。
云缇亚坐在床沿背对着门发呆。他脑子里一片密麻,那儿像有一个蚁群在纠缠耸动,吞吃掉它必经之路上的所有东西。墙上并排挂着他一长一短两把黑刃,长的约莫两尺,短的刚好半肘。它们又在一起了。他盯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武器,被蚁群啮咬得寸草不生的荒原忽然涌上来一阵酸楚。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不应该离开那个漏着微光的岩洞,尽管这种后悔只存在了短短一刻。
门再次被推开。女人的脚步声。
“你还有什么东西忘了拿?”云缇亚问道。
他忽然回过神,那不是爱丝璀德,他没有听到在脚步之前手杖夺夺叩地的声音。本能地弹起,却看见那双他所见过的最漂亮的眉毛,眉下的眼角本应是英锐上挑,此时泛着微红,耷拉下来。刚流过泪的阿玛刻,有一种他此前从未觉察的、和其他女人别无二致的气息。
云缇亚歪了歪脖子。“谁惹你哭了,姐姐?”他说,“我替你教训他。”
他马上发现这又是个傻问题。能得到阿玛刻眼泪的男人只有一个,当然,她绝不会准许他对那人动粗。
“我和龚古尔同僚几年,伤感一下,不可以么?”她在床沿坐下,就贴着他身侧。
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那么,”云缇亚笑了,“你是来探望我的?探望我这个惹得圣徒当众发怒,被罚闭门思过的小文员?可真是荣幸哪。”
阿玛刻撇着嘴给了他一拳,“趴床上哼哼去!谁要看你活蹦乱跳的样子?”
“好得差不多了,你瞧,你瞧。”云缇亚掣刀在手,挽了两个漂亮的刀花。肩背虽然还疼得厉害,但好歹不影响活动了,看来盐巴对伤口还是有些用,至少遏制了血肉腐化,“本来就冷冷清清地憋着慌,你还想让我长褥疮吗?”
阿玛刻唇角一翘,突然截过他的短刀往空中抛去。云缇亚为她手指间的技艺而目眩,打小起阿玛刻就喜欢收集小刀小斧子,做这种抛接游戏。她的手灵活地控制着那一线线光华交错的轨迹,织成稠密的网,十几年了,幼时的戏法竟一点也没有生疏过。云缇亚如同又回到了那片开满山萝花的原野,他们跑累了,并肩坐在大石上,看着剑面映照出远处碧蓝色的海洋。
“真美,姐姐,”他由衷地赞叹,“你命中注定是为了驾驭刀剑而生。”
阿玛刻将刀插回他的鞘内。“昨晚我梦见了从前,我们在耶利摹东部的那段时光。那儿的村庄和教皇国不一样,屋子没有地基,用木架搭在小河上面,夜里入眠时好像都枕着水声。村北的乔莎大娘最会酿酒,咱俩还偷吃过她从酒缸里捞出来的樱桃糟,结果你比我还先醉倒!”
“想起来了,”云缇亚眨眨眼,“她老是说她亲耳听见过精灵和小仙女对话,它们把狗尾巴草叫做‘看麦娘’,把毛地黄叫做‘狐狸脚’!”
“……后来塞黑莱特阿姨带你去了教皇国。我那酗酒如命的海寇老爹有天醉死了,我就背着他留下来的破盾牌加入了雇佣兵。”
“没想到还能再遇见……”
“我也没想到你比小时候伶牙俐齿多了!”阿玛刻笑起来,“还记不记得跟圣者出使西庭那件事?大公在宫里举行国宴,我第一次穿又长又臃肿的礼服裙,一不留神踩住裙边,从阶梯上滚下来。当时在场的人一片哄笑,尴尬得要命,鬼知道你从哪里钻出来,硬塞给我一个钱袋子,还大声说,‘好吧,算我输了,你竟然真的敢大庭广众的这么做!这是你的四十银币!’”
云缇亚忍俊不禁。“我有那么英勇么?”
“英勇什么的是差了点儿,可那四十银币,就连小人书里骑士拯救公主于危难的一吻也及不上它之万一啊!”
两人再也无法抑制地笑成一团。阿玛刻笑着笑着,忽然伸出手,抚摸云缇亚面上的烙印,一路抚向他溪流般的长发。
指尖冰凉,如刚在冷水中浸过。
“你和以前不同了,”她低声说,“和我任何一个时候认识的云缇都不同了。”
云缇亚在她眼里又看见了那细小晶亮的光。他有些莫名地惶恐起来,阿玛刻从未用这么轻的声音和他说话,这么轻,这么轻,好似耳语。“为什……”
她的唇封住了他的疑问。
她将他按在床头,那个吻绵长而苦涩,带了点辣,有股烈酒的味道。云缇亚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被它融化,与她的气息合而为一。心脏砰砰跳动,像只鸽子要逃离漆黑一片的鸟笼,而她以不容拒绝的怀抱包拥着它,她的胸膛温软,却平静得让他觉得那是一潭死水,里面已不再有任何活物。
云缇亚终于意识到她在干什么。
他一把推开了她。
阿玛刻没有生气。她淡淡地扯开发带,略微透着金光的浅栗色直发滑落到腰间。扣子一颗接一颗解开,海狸绒半袖长外套被褪了下来,里面只有一件薄得近乎透明的细麻衬衣,她抽下腰带,脱掉裘皮滚边的长筒靴,赤足站在地上。在做这一切的同时,她始终直视着云缇亚的眼睛。
云缇亚扭过头去。“你疯了。”他说。
“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衬衣轻轻和其他的衣物堆到一起,“你不是亲口对我说,你喜欢我吗?”
鸽子扑腾得更厉害了。
“别这样,阿玛刻。”他的喉咙干涩得发疼。“你这是在羞辱我。我不是那种人。”
“……我没有别的东西给你。除了我的身体——珀萨从没碰过我,这身体是干净的。”她惊人的美丽已经全无遮掩地向他展开,颀长窈窕,肌肤光润,没人相信那是一个经过无数战火磨洗的身躯,“只有你了,云缇,只有你才能帮我,珀萨已经被圣者囚禁起来,即将性命不保!我知道你和他有过节,看在我的份上……”
“圣者不可能杀他!”云缇亚叫道,“就算万一,你和普兰达也……”
“普兰达已经领兵驻扎到冬泉山脉下面的城堡里去了,他不想和杀害龚古尔的人呆在一起。我明天也要带部队离开要塞,到西边去布防——谁知道那个海因里希到底搬弄了些什么?或许他已经趁圣者病重控制了亲卫,第一个就会朝珀萨下手!”阿玛刻将云缇亚的脸扳过来,迫使他正对着自己的视线,“只有你可以救他,云缇!第六军的印信和军符不是都在你这里么?只要……”
“别做这种傻事!”他恍然明白了她来这儿的真正目的,“圣者的脾气你还不清楚?别的他都能容忍……但他绝不会放过打这些主意的人!”
“——云缇。”
她抱住他的头,言语飘忽如幻。
“你爱我么?”
爱?已经无法分辨哪种感觉是爱了。他喜欢她,从那个小女孩阿玛刻烙在他心里的影子开始,流淌过十几年的时光,有时甚或重过自己的生命。但现在,他意识到,那并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感情。他和她,就像空中抛飞的利刃,拖曳着光华交穿,循环往复,聚合分离,其实从来没有哪一个时刻触碰到彼此。
“阿玛刻,”他缓缓地说,“我珍视你,所以,不想看着你自蹈死地。”
她的目光垂了下来。
“……这样啊。”她说。
云缇亚从那叹息里听出了犀利的刃风。心中一凛,反射性地抽刀,手却忽然失去了力量。阿玛刻望着他,面色一点点变得清冷。
她唇上抹了迷药,而刚才只是在等待它发作!
云缇亚大吼一声,朝她扑来,阿玛刻飞身闪过,手刀精准地削在他肘间,云缇亚的身子便像一匹布似地瘫了下去。四肢还在抽搐,但已无法组成动作,他用野兽伤口一样狠厉的眼神紧盯着那个女人,后者只是不声不响地穿好衣服,拿绳子将他手脚绑在床的两头,牢牢地打了个死结,顺便从他腰带上摘走钥匙。“别怪我,”她轻声说,“这是死罪,我不想把你也扯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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