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缇亚挣扎着。“阿玛刻!”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哑得干裂洇血,“不要做你一定会后悔的事!”
她撕下床单的一角塞在他嘴里,用布条勒住。
云缇亚眼睁睁看着她在房里一阵翻找,终于从画像后的暗格找到了另一片钥匙。两片合在一起,打开了抽屉里的精铁小匣。她做这些的时候显得极其平静,有条不紊,不见一丝一毫的颤抖,他知道,那是紧张到极致时才会有的表现。这情景让他绝望,他几乎已看到了阿玛刻被砍下来的头颅悬挂在要塞大门上的一幕,而那个拉着他在山野间奔跑、教他抛掷刀剑的欢笑着的小女孩再也不会回来。
直到她最终站在他面前,微微俯视的目光带了点忧伤,除此之外和他认识的阿玛刻绝无分别。甚至有一刹那,他以为她改变了主意。
阿玛刻轻轻摩挲着他脸部粗糙苍白的印记。“你真傻。”她自语般地说道。
然后她抄起一张椅子,用椅背砸向他的头。
作者有话要说: 摔跤打赌那个段子不是原创,貌似是中学时候从某本地摊口才书上看到的=v=
我发誓这是某云在前编最后一次被放倒了。我对着爱丝姐姐的眼睛发誓!
☆、Ⅸ 歧路(4)
他第一次见到那人时,并不知道自己日后会跟随他一生。
那时他自己已经是同辈中的佼佼者,独来独往,孤高不群,但各方面都无可挑剔。同学嫉羡不已,导师青眼有加,相比之下名唤贝鲁恒·格伦维尔的学长貌不惊人,才能似乎也并不出众,还有着诸多如上课看杂书、把情诗集子误当做理论作业上交而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恶劣记录。有阵子他也诧异,格伦维尔不过是边地芝麻大小的一个乡绅,怎么让儿子混进了这样一个不看能力就看出身的地方,直到后来偶然得知,是武圣徒曼特裘向学院做的推荐。
哦。
于是他们越发没有什么可谈。
他自顾自地磨砺锋芒,偶尔听到那位格伦维尔学长又因为吟风弄月而受处罚的消息,也在心底里跟着众人冷笑一两声。
他毕业了。那是圣普拉锡尼二十六年,之后的事却并不顺遂。
凭他的成绩,出去后至少可以直任高级幕僚,甚至副指挥官,但包括安德朗公爵的第六军在内,竟没有部队肯接收他。学院用尽一切办法,留他下来当了个理论助教,由于没有武勋,阶位很低,也得不到学生尊重。那时的学院内部已和圣廷一样腐败,原先执教的名将都回到了各自军中,滥竽充数的讲师和纨绔子弟勾搭成一团烂泥。他生性孤傲,因此饱受排挤打压,任职一降再降,身负重担却无能为力。更有甚者,某个大贵族的少爷喜好男色,看中他的容貌,一边许以高位,一边笑涎涎地死缠不休。他被惹怒了,拔剑三两下就把那少爷打翻在地,因为顾忌到自己父母,倒也没有下手太狠。
结果当晚他就遭到了报复。十几个人——其中还有他的同事和学生——把他绑到哥珊旧城区的一间废宅里,恣意侮辱了一夜,直到天亮已久,那少爷才满足而去。
当他知道是父亲找遍了各军统帅和学院里的人,好说歹说求他们不要放他入伍时,有一刻,他想死。
但很快他明白了父亲为何那样做。那时候圣曼特裘已举起义旗,响应教皇召唤与之对抗的贵族领主没一个能在战场上活命。四个月后,哥珊陷落。新教皇在一片欢声中戴上三重冠,下面跪着的领主们纷纷庆幸自己作出了正确选择,谁也没意识到自己已将一头饥饿的狮子送上王座,更可怕的是,这狮子还顶着无数平民恭礼敬献的光环。
平民和铠甲锃亮的士兵涌进学院那晚,他穿上了自己最正式的服装,拿起剑来和那些人战斗。并非真的想保护这给予过他无限希望与痛苦的地方,他只是期待有人了结自己。最后他被士兵俘虏,带到他们首领的座骑前。没有太多意外,他看到了当年不务正业差点被开除的学长,全身包裹在甲胄内,双瞳如血,鲜红的额印舒展如羽翼。
火光晃在他脸上。视线有些恍惚起来了。
“杀了我,”他冷冷地说,“还等什么?”
贝鲁恒望着燃烧中的建筑。放弃抵抗的师生在满地尸体间哀声哭号,平民们义愤填膺地冲上去,揪住他们头发拳打脚踢欢庆胜利,而冠以武圣徒多明妮嘉之名的学院一点点坍缩在火中,缄默无声。
“跟我一起干吧,珀萨·艾恩赛德,”他说,“舍弃你的家族和姓氏,然后你可以活下去,有尊严地活下去。”
“我和你没有私交,也不需要你的怜悯。”
“怜悯?我看中了你的才能,你想找一处能实现个人价值的地方,这是等价交换,谁也不欠谁,很公平。”贝鲁恒拨转马头,朝正在欢呼的人群走去,“没人逼你做决定,你自己考虑考虑。”
“……借口。”珀萨在他身后说。
马蹄声顿了一顿。
“老实说,我只是不愿看见你沦落到如此地步。这答案你可满意?”
珀萨无言以对。人们高唱凯歌,从他面前走过,手里挥舞圣十字杖和插着头颅的长叉,他看见那个显贵少爷的头,但紧接在后面的就是安德朗公爵,那位矮胖和善的老将军似乎已被游街展览了一整天,瞎了的左眼还半睁着,平常细梳的小髭胡微微上翘,勾出一丝僵冷而古怪的笑意。恍惚中,他竟觉得眼前这个世界,与少年时所认识的世界,完全是两个毫不重叠的空间。
还能如何?
死,还是回到那比死更不堪的过去?
他清楚贝鲁恒给了他选择的机会,没有让他的妥协看起来明显是对现实的屈从。他给他尊严,他为他效力。全然的等价交换。很公平。
外人看来他们默契投合,心照不宣。他是圣徒的影子与执棋之手,传说连魔鬼的诡计在他眼中都洞若观火。凡有他参与策划的作战无往不胜,他甚至还拥有一部分直接指挥军队的权力。无论是同伴还是敌人,对他都充满畏惧。
这差不多就是他想要的东西。
很公平。
可为什么要给自己抹上叛党的污名?为什么要参与那人的计划,不遗余力?为什么当统帅都放弃了,自己却还在坚持?当他预感到吉耶梅茨很有可能在山麓设伏时,第一个念头就是率兵直袭要塞,吸引伏兵回援。这是他迄今为止最疯狂的举动,它的后果那一瞬间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他想笑。或许是真的疯了。
那人已无法再给予他什么,而他终究会为他赔上一生。
可是——不管隔了多少年,他总记得学院被焚烧的那个晚上,人群的狂热比席卷夜空的火焰更加炽烈。他一直认为,自己与贝鲁恒的相识,那一刻才是真正的起点——
大火从两个青年的沉默间升起来。年少的光阴与时代一起迅速摧枯拉朽,化为灰烬。
“我只是不愿看见你沦落到如此地步…………”
珀萨向冬泉要塞望去。夜静星疏,山脉银亮绵亘,那座雄峻之城在远处已经成了不断明灭的光点。
风中响起一声轻哨。“你来了。”他回过头,说。
阿玛刻策马赶到他身边,递过一个象牙小盒。印信军符,还有撰写军文的专用笔墨,一件不少。珀萨仔细清点后,收进袋里。“我给你的药好用么?”
“我打晕了他,”阿玛刻低下眉,“走吧。应该没人追得上了。”
珀萨的目光锋芒微现。“你怕不让他吃些苦头,圣者会以为他和咱俩是一伙的?”
“难道不会么?”没有支吾,她直截承认。“其实他并非你想象的那种人。你们原本可以不必这么憎恶彼此。”
“……也许。”珀萨远眺着群山,轻声说。
“前几年我在父母临终时,去探望过他们一次。他们抛弃了姓氏家谱,捐献出祖上留下来的所有产业,这才得以幸存,但仍然摆脱不掉旧贵族的名衔,人人喊打,贫苦至极。然而他们是带着笑容离世的。他们总认为当年阻止我参军是保全了我的性命,是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一直到死,他们都是这样认为。”
阿玛刻沉默。珀萨以前从未向她说起过他的过去。事实上,自认识他以来,这是他话最多的一回。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经历过什么,于是他们满意而终。人往往都是如此,任性地左右他人的命运,并从自己的爱、仁慈、奉献或正义感中获得快慰,有时候,这竟然会成为幸福的一种来源。”一道星痕从中天划落,阿玛刻借着山脉上的雪光看见珀萨的侧脸,那个瞬间,她以为他在笑。
“阿玛刻,”他说,“我正在把你拖上绝路,你恨我么?”
阿玛刻侧头看着他。答案早在她敲昏两个亲卫、私下里放走他时就已经确定。“……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离开佣兵团,加入第六军?”
“不知道。”
“是啊,”她笑起来,“那么也没必要问这个。”
珀萨唇角挑了挑,忽然一拽缰绳,座骑敏捷地掉过身,“下来吧,”他抬高声音对矮崖上的人影道,“等你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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