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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司马宣王)


  ——白枭伊叙拉,原本应该驻守在要塞的伊叙拉!
  利箭嗖地从车外呼啸而过。有两支瞬即穿透了车厢,钉在圣徒身边的壁上。萧恩冲进来,一把揽住贝鲁恒,“快到后面去,圣者!这马车太显眼了!”
  “珀萨在哪里?”贝鲁恒冷冷问道。
  “……”
  “回答我!”贝鲁恒依然镇定自若,但他的眼神就像一把染上鲜血的剑——在侍从的沉默之中,他已经开始明了一切,“珀萨和他的部队现下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贝鲁恒得的是肺癌。




☆、Ⅷ 错身(7)

  风从北方来,刮过蓝黑色的夜空。远处,一颗星子坠了下去。
  男人半揭面幕,一口饮尽杯中烈酒,他身边的卷发少女立刻为他重新斟上。温泉的蒸汽混合各种香料味四处弥散,于是峰顶原本稀薄清冷的空气也变得迷离而温软。
  “将军,”清脆如剑锋的声音说,“您要的人带来了。”
  靠垫上的男人微微点头。海因里希行了礼,欠身退下。云缇亚独自站在用花岗岩砌成的天台,这里没有桌椅,一切都按照茹丹人的传统习俗布置,驼丝软锦地毯上随意摆放着茶点酒具,薰炉就搁在天台中间那方泉眼旁边,细烟与热气缭绕交缠,令对面的茹丹首领看起来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坐。”吉耶梅茨言简意赅地说。
  他仍然用那张长垂及胸的面幕遮住脸,却裸露出上半身,让他胸膛上十几道旧伤痕骄傲地呈现在云缇亚眼前。前任妃主的丈夫拥有茹丹人罕见的魁梧体魄,黧黑的肌肤坚硬粗糙,却自然而然透出一种刚性的美感。“海因里希以前在异端审判局干过,到他手里就算是尊铜像也得熔出泪来。你能挺这么久,可不容易。”
  云缇亚感到风里忽然夹杂了一丝冷意。“承蒙关照,驭主。”
  那已不是哥珊的吉耶梅茨。在茹丹,驭主的地位仅次于妃主,他们是妃主用巫术甄选出来的唯一正式配偶,具有指挥军队、号令各部的权力。尽管他们的命运往往操纵在妻子手中,能被妃主扶上王位,也能在一夕之间被推落尘埃,但只要他们还在王座上,就是保护茹丹的一道铁壁,所有的战士都以为他效命为荣。自从乌谱莎妃主在流亡中去世,族中再没人能摘下吉耶梅茨的额冠。不管是一边逃难一边组织抵抗舍阑,还是带领全族投入教皇国旗下,他的抉择都如利刃掷地,决然无可更改。
  而在这里,他的阴影真正笼罩着这座要塞,再也不必低缩于任何人的光辉之下——云缇亚注意到那个乖巧地替他擦拭精油的少女,玲珑娟秀,淡红的薄唇如樱桃新熟。就像对乌谱莎妃主的一众面首视而不见一般,吉耶梅茨也从不约束自己的私生活,他喜欢将那些被处死的贵族的女儿收为侍婢,这在圣城一些厌恶茹丹人的平民那里早已口耳相传。或许,这也是达姬雅娜离开他的原因之一。
  “别那样叫我,小子。我知道你在嘀咕什么。乌谱莎看上的不是我的脸,也不是我那话儿。要不是我能打仗,她才不会在枕头边长期为我留着一个席位。她给我权力,叫我去打舍阑人,很利索的买卖。”吉耶梅茨摊了摊手,“不是么?两个互不相爱的人厮混在一起,比一个爱对方而另一个不爱,可要快活得多。”
  风将他的面幕紧贴住脸。他忽然陷入了沉默。
  “……嗳,云缇亚,”驭主低声说,“你母亲还好吗?”
  云缇亚望着温泉上空的雾气。
  “……很好。”他回答。
  “胡扯!”吉耶梅茨把干涸的酒杯猛地砸在护栏上,“十五年了!她已经死了十五年!……而我竟蠢到时时刻刻还担心着她,以为她还活着一样!”
  残酒呛在了喉咙里,他咳嗽起来,身边那少女赶紧为他捶背。从他破碎而沉重的呼吸中撕裂出风声,那像喘息更胜过抽噎,他的影子剧烈地震动。这位茹丹的王者终究老了,云缇亚想。比回忆还容易压垮一个人的,是自己营造起来的虚幻现实。它是蚀心的毒,从皱纹侵入血脉,甚至逼人麻木了所有对于青春逝去的痛觉。
  但他分明感觉到,吉耶梅茨面幕后的眼睛在注视他。
  苍老,疲倦,然而富有与时间相等的智慧,无比清醒。
  “明白我为什么把你留在这儿吗,塞黑莱特的儿子?我可不想你为了贝鲁恒那蠢货送命!那家伙倒清楚若走逝海沿岸去哥珊,我从冬泉要塞兵发两路,前后夹击,他必然占不到便宜。所以他装出一副全力攻打冬泉关的样子,实际上可不是让部下掩护送死,自己和主力尽快脱身?跟我纠缠起来,只是白白耗费时间,折损部队,他可盘算得好,留住精锐急袭圣城,集中对付宗座的第一军和炽天羽卫。哈!弃卒保王!倒是学了点儿老曼特裘的狠辣!”
  吉耶梅茨霍然站起,“没错,我本来也想不到他会这么大胆,令重骑兵爬山路从要塞眼皮子底下绕过去——不过你以为你们第六军每个人都会为他所谓的‘正义’抛头洒血,那可就太天真了!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要在死前过一把站在万民敬仰巅峰的瘾,也不想想凭他那身体,就算坐上了宗座,又能把那个位子焐热几天?到时候被他搅得千疮百孔的烂摊子,还有谁会来收拾!”
  ——果然!云缇亚咬紧牙。果然有内奸!
  非但把贝鲁恒的行军计划完全透露给了第四军,甚至还包括圣徒在军中极力掩饰的病情——不,不是爱丝璀德,这些日子她都与自己朝夕相处。那么会是谁?龚古尔已经死了,害死他的人是谁?阿玛刻?普兰达?抑或……珀萨本人?
  “你在想是谁出卖了你们?不用猜了。”吉耶梅茨带着强大的压迫感缓缓走近。“过不了多久,这个问题就会变得毫无悬念。那时伊叙拉早已把贝鲁恒的头盛在银盘里送给我,所有胆敢反抗的人都将挂在城墙或岩壁上腐烂风干。宗座已经宣告信众,他们的圣徒是被魔鬼附身,却还没有裁定他为伪圣者。他仍然顾念着师徒之谊,试图对叛乱者心怀仁慈,可那不是我的义务。”
  “为什么要侮辱他们的尸体?”云缇亚猛地直起身,“难道第六军曾经的功勋不值得让他们入土为安?”
  “你为什么不问我用了多大努力才说服我的士兵拿起剑来与一位圣徒战斗!为什么不问我用了多久时间,才让他们眼中的惶恐和绝望变成愤怒!只有当他们真正去恨一个人,去倾泄一股洪水般的复仇欲望时,才会对着昔日的战友举起刀剑。是的,贝鲁恒用信仰诱导他的部下,我则用仇恨诱导他们,那种足以将人变成杀戮机器,忘却一切信仰,一切情谊,一切恐惧、畏缩与怯懦的力量——足以令一介凡人对抗他心中神明的力量!”
  他站在云缇亚面前,从阴影中伸出手。
  就像多年前撩开一位女子披拂的秀发一样,他撩开了年轻人的面幕。
  “你的眼睛里有她的骄傲,”驭主说,“那种淡然而决绝的死志。但曼特裘不会杀你。一个人活下去确实索然无味,我理解这种感受。”
  纸和笔掷到了云缇亚身前的地毯上。
  “所以,去试着挽救你同袍的性命吧。你不是会模仿人的笔迹么?跟了贝鲁恒这么久,对他的字体一定烂熟于心。照他的口气写封信,叫依森堡的部队赶来援救。我会命人好好款待他们。只要他们及时醒悟,谁也不会受到任何非难。”
  这才是吉耶梅茨叫他来的根本目的。
  之前那些,不过都是废话。
  云缇亚侧头看着这个他自小就熟识的男人,忽然露齿一笑。“您直说给我个立功的机会好了,我会感激您的。”
  吉耶梅茨的面幕无风自动。“不要藐视我耐心的限度。”
  ——你决定了么?
  爱丝璀德颤抖的唇。她怀抱张开,色泽黯淡,全无温度。火焰在黑暗里迅猛爬行,母亲的微笑远了。他骨骼如同干柴被烧得劈啪作响,却逃不脱那火焰,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臂。
  跟我到诸圣身边去——
  “是,我想好了。”云缇亚笑容甜美,“不过先得帮我把手腕接上去吧?”他举了举松垂无力的双腕关节,“这样可写不了字。”
  吉耶梅茨抓住脱臼的左腕一扳,顿时传来脆响。“这是怎么回事?”他望着云缇亚原本小指处那齐根切断的伤痕道。
  “被毒蛇咬了一口,自己砍掉了。”
  驭主从鼻子里嗤出一声笑,两手旋拧,又接好了右腕。
  就在此刻,云缇亚右边袖口腾起黑电,挟着一线微乎其微但锋利异常的白芒,射入吉耶梅茨胸前大开的空门中!
  ——那把原先遗落在悬崖上,他曾以为再也找寻不回的短刀!
  
  少女尖叫。
  吉耶梅茨飞身后跃。脚尖轻勾,地毯忽地掀了起来,挡下云缇亚的猝然一击。短刀追出一个优美而狠厉的弧线,毯子四分五裂,但这一刹那已足够茹丹驭主拔出武器。弯刀铮亮,将黑色短刃逼得弹了开去。云缇亚手心传来震痛,很快变成麻木,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明光与黑电交错的轨迹上,再也没有别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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