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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司马宣王)


  “是你。”白舍阑人说,“宗座在哪?”
  海因里希笑得直发颤。“别这么不近人情……忘了咱们的同袍之谊么?好歹也先关怀一下……我是如何变成这副德行吧。”
  “我没工夫和你闲扯,不想了解你怎么作践自己,更不在乎是谁把你捆在这地方。”伊叙拉语气如坚冰,“回答我——宗座在哪?”
  海因里希低声咕哝几句,伊叙拉听不清,只得走近。“……陪我叙叙旧,”他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哪怕你不想说,听我说就好。等我说完,自然会回复你的问题,否则就算你再逼迫,我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伊叙拉将手搭在腰畔弯刀上,但终究还是移开。
  “……说什么?”
  “实话,信不信由你。万安节前那七天暴-乱是我策划的。葵花全是一帮蠢货,只会窝里斗,让我稍加拨弄便草木皆兵,结果自取灭亡。你眼睛那时被人捅瞎,也得记上我一份。”
  早已组织好的言语流畅得出奇,光是讲述本身就能带给他极大快慰,远远冲淡了肉体的苦楚。“我抓住机遇投靠第四军,好容易又抓住机遇跳出来,摆了贝鲁恒一道,本想弄个圣裁军统帅当当,谁知曼特裘老儿把这位置给了哪点都不如我的你!他以为我在他身边俯首帖耳,就掀不起大风浪么?我做到了,哥珊在我操纵下天翻地覆,信众被他们虔心尊敬的人蹂-躏屠杀,不可一世的葵花遭受灭顶之灾,而曼特裘不得不忍痛宰掉他养的这群疯狗!想到所有这些人的表情,都是我一手营造……伊叙拉,你可否体会我的满足?你可曾从我的欢悦中分享万分之一!”
  “你行如此毁灭之事,单单为了从中取乐?!那么多无辜者被你害得家破人亡,单单为了让你欣赏他们的惨痛吗?”
  “毁灭哪有什么乐趣?毁灭的结果才有乐趣。”他仍用那种如数家珍的口吻说下去,尤其是伊叙拉青筋暴突的脸,堪称自己的又一件战利品。“若这结果乃是你苦心谋设、倾力所为,才最最有乐趣。唯一可惜的是,我没法走到最后……就连拼着这腐烂之躯刺杀教皇,也功败垂成了。不过在那之前,我已经把那老儿涉嫌通奸的证据散布了出去,给了他一记痛击!你们叛军可得感谢我呢……哈哈……哈哈哈哈!”
  伊叙拉嘴唇翻动半晌,总算找到了合适的词。
  “渣滓。”
  无所谓了。这个词十几年前就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今天也一样。
  “伊叙拉……你知道我妹妹的事。我曾天真地以为,她是我平步青云的阶梯,我的拼搏能让她的死有些许意义。……可是改朝换代了。她好似马车带起的尘土,呼地一下就碾进了车后的辙印里。而我不同。我决不允许自己的价值被时代的更迭所翻覆。哪怕是流星,瞬即而过,我也要给大地撞出一道深痕。多少生者殚尽竭虑,多少死者血流成河,才建筑起今日的哥珊,而我凭一己之力就能撼动它!你们的新时代尽管效仿曼特裘,抹灭整个旧圣廷,可又如何能抹灭我的功勋!”
  “——宗座在哪?!”
  海因里希干咳着,像被自己的话语噎住一般。
  “……不知道,”他说,“兴许死在总主教手里了吧。”
  伊叙拉转身就走。
  “不杀我吗?”
  “你的剖白,就留到审判庭上再说吧!”第四军统帅头也不回,“至于处刑,多得是更具资格的受害者来裁定!我还有远比你重要的事!”
  海因里希猝然一阵大笑。那笑声犹如尖刺,直接搠破他喉管支棱穿出。“你曾问我,吉耶梅茨死的时候我在哪儿,现在我告诉你!”他抬手,漆黑铳口瞄准白舍阑人,“那时我就在他背后——正像这样!”
  伊叙拉拧过身,弯刀银瀑飞溅,一闪之下,海因里希头颅已落地,仿佛要向何处奔赴一样,执意滚出数公尺远。血不多,却极为黏稠,色泽以不可妥协的姿态浓艳着,连爬到窗口的黎明也被它晕染上淡红。
  伊叙拉静立片刻,才捡起地上的手铳。
  膛内没有弹药。空空如也。
  很久以前,他们还是第四军两个下级军官时,伊叙拉曾听海因里希提及自己的妹妹。只此一次。
  “她叫什么名字?”白舍阑人随口问。他立刻感到这是个向对方伤口撒盐的问题。
  但海因里希看上去并不这么认为。
  他回答得果断而平静。毫无悲伤,毫无怀念,毫无惋惜。
  “维狄娅。”
  “你们西方的词汇?挺耳熟的。有特别含义吗?”
  那是伊叙拉第一次发觉,战友谦逊文雅的外壳裂开一线,底下激涌着近似于鄙夷的感情。
  “意思是,”海因里希说,“……光。”
  光斜洒进来,在宗座厅被血淤塞的地板缝隙旁边,摹绘新的纹路。
  作者有话要说:  “维狄娅”是“云缇亚”这个茹丹词语在西方语中的孳生词。可以理解为西班牙语中源出自阿拉伯语的那些词汇。
  相关人物事迹见第29章。


☆、Ⅴ 于无声处(4)

  我会在你必经之路上等你。她说。
  她琥珀色的眼睛,深邃幽亮,向他闪熠着金海上空的繁星。
  曼特裘推开压在面前的石板,将她的眼睛一道推开。他看见天光。清晨像个和世界同样大的幽灵,俯下来拥抱哥珊。它是这座城市死去的部分。
  它比昨天更空廓、更惨白了。更多的死亡被它吸纳到体内,其中不乏来自他剑下的。永昼宫的血战到现在已持续了一天两夜,他忘了自己手刃多少人,正如他早已记不清这辈子杀人的数目一样;数字大到一定程度,就不会在意微小的变化。那些发誓尊奉他、而他曾经发誓要保护的人们蜂拥上前,然后在他剑下,加入他踏过的累累尸骨之列。
  “诺芝。”他唤。无人应答。他这才想起聋诗人也死了。叛军的弩炮穿过窗户击中头顶吊灯,聋诗人像他一柄接一柄抛出的剑似地死去。即使坚贞如剑,永不背离,但依然有折断的时刻。
  他手里的剑只剩最后一柄。
  也是最初的一柄。身为神裁武士所使用的剑,密布血痕,火焰正在它的动脉中燃烧。
  曼特裘靠这把剑支撑着,从废石堆里爬起来。敌人大概怕殃及双塔,没有用投石车攻击永昼宫,而是选择了更精准的弩炮。胳膊那么粗的大型弩箭带着钩索,猛地拽下永昼宫的尖顶,直接砸向宫殿第二层日晕状的环形天台。其时他正全身浴血,凭借天台上的一圈支柱掩护,与近十名叛军士兵游斗,刚将他们悉数斩杀,尖顶就轰然坠落。叛军当中一定有通晓工程学的人。
  支柱替他挡下了最大的石板,不过这称不上什么幸事。他吃力地挪开身上一堆乱石,发现胸铠已凹陷变形,随之而来的是剧痛。肋骨断了。他调整着呼吸,以推测骨折的位置在哪处内脏附近,是否致命,却无法脱卸沉重的铠甲证实。
  天已完全放亮。底下,洪水退去,湖面回落,露出桥梁。敌人朝望得见天台的桥上聚集。
  他并不在意。
  塞黑莱特站在他面前。琥珀色眼睛,薄唇张合。
  我会在你必经之路上等你。
  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她先行一步。十八年太短,恰好是他与她此刻咫尺间的距离。自己当初是怎么告诉那个亡国灭家因此对西方教义充满寄托感的茹丹少女?主父怜悯无辜受戮、尤其是被至亲杀害的人,他们会升往仅仅比诸圣之国低一层的天界;而自裁者将坠入地狱,永不超生。
  她信的其实不是主父。
  只是他而已。
  曼特裘倚着横倒的支柱坐下。及至塞黑莱特离开,他仍拄剑坐在那里,肋部的伤让他无法行动,否则断骨尖锐,越陷越深。……像贝鲁恒那样?他想起自己的学生,不由失笑。
  人声迫近。
  该是最后的对手了。
  “好久不见啊,”他甚至没有抬一抬眼睑,“艾缪。”
  修谟从宫殿二层上到天台,身后紧随一队武装整齐的重步兵。见这情景,他示意部队停在原地,自己单独上前,以僧侣的方式屈身行礼。
  但他用的是尚未成为僧侣时对面前此人的称呼。
  “好久不见……惩火。”
  曼特裘转过头,金紫额印下的双眼逼视对方被兜帽掩蔽的大半张脸,那儿的阴影中,同样藏着一枚额印。
  “的确很久了,”他旁若无睹,“久得足以使我们老去,却又还不足以改变我们。我的愿望,我的心和信念,仍和三十年前一样——而你也一样。就算你把名字的拼写顺序倒转[注1],想用它承接你的新生;就算你抛弃世俗的一切,得到超乎常人的力量;就算你‘行使正义’的手段已远非那么食古不化,你开始学会聪明、冷静和隐忍,可你仍是我熟悉的艾缪,一样地……虚伪。”
  他平持长剑,指向修谟。士兵们纷纷反应过来,剑还没拔出,一道无形立场恍然阻隔在他们之间。
  那是曼特裘的声音。
  “为什么不摘下兜帽露出正脸,让这些人瞧清你额头?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隐藏你的圣徒身份?”他环顾着周围士兵的震愕。“我们受封额印,或是因为武勋卓绝,或是因为虔诚非凡,可你二者皆无。你在自己领地上的闹剧,普拉锡尼未必毫不知情,他只需要一个视名利为粪土的道德狂人,在举国骄奢淫靡的大环境下充当榜样。额印对于有眼无珠的你,何其讽刺与耻辱!所以除了我、贝鲁恒和你的少数亲信,几乎没人知晓第三位圣徒的真容。旧圣廷那些目睹你跻身诸圣之席的主教早已死绝,你却懂得利用这令我顾虑的身份,利用你与我的交情,低调雌伏,韬光养晦,在我一轮又一轮清洗中活了下来。我留着你和寂火教派,是看在你跟贝鲁恒关系特殊,若我亡故,至少他还有你辅佐。没想到你早就将你的虚伪,全盘教授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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