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这些原因吗?我能活到今天,不过是出于你的轻蔑。你想永远地战胜我,向我展示你的万国归一之世,这股执念仍像三十年前那样强烈。你很清楚,惩火,自己从未信任过我,但也幸亏如此,我们才有一线胜利的希望。或许你已经明白过来了,诸寂团众人的遗体如你当年所知,已被焚烧殆尽,所谓殿中沼气,无非是引你入套的饵,你在亲自挖掘出的口供和我当初的回禀之间,肯定会偏向于前者。你更愿意相信一个急着救出爱人的弱女子——即便她同样是至察者——而不是我。”
曼特裘失笑。腥甜味窒住呼吸,他开始咳嗽。
“伊叙拉用来假死的药……是你给的吧。”
“是。”修谟答得很爽快,“那药可以令心跳和脉搏完全停止,身体彻底僵冷,但毒性巨大,再加上模拟瘟疫症状的其他成分……我告诉他,会落下永久的病灶,他还是决意为此牺牲。至于墓室内的密道,半年前就修好了,我们教派一直包揽丧葬工作,要无声无息地做这个手脚并不困难。原本这一切都是为了凯约将军准备,当得知伊叙拉在暴-乱中的遭遇,结合他的地位,我想他应该是更好的人选,特别是他还持有至关重要的……权剑。”
正好让凯约专注水库那边?目光移向叛军队列,瞥到一名红发碧眼的年轻人,似乎不满二十岁,颇有点面熟。是了,曼特裘想起来,是前阵子自己接见过的代理监管长。当时太匆忙,甚至没仔细问清设备故障的事。原来如此……
“……色诺芬,”他仍笑着,“叫这个名字么?”年轻人眉毛微耸,惊讶于他的记忆力。
“你是被叛军挟持,还是自愿加入?该不会以为绞盘出问题纯属偶然吧。那位老将军为了取得第十三支转轴,可谓煞费苦心。我猜,前任监管长的意外,说不定也是他一手制造……那样他只需要拉拢你一个,足够稳妥,而你的行动再也没有谁能干涉。”
色诺芬眼神变了。
修谟及时闪身,挡在两人视线中间。“你是圣徒,”他凝重地说,“不该在人心中播散这种魔鬼的话语。如果凯约尚在,他宁可亲自面对你。我们三个都是痛失了儿子、如今又半截入土的人,这本是三位老父彼此推心置腹的交谈。”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修谟。”
呼吸越来越浑浊,气息像在泥潭里举步维艰。肋骨断了三根?四根?也许对方比自己更清楚血肉下的状况。“你和我说了这么多话,还不是见我受伤,想耗尽我的体力,方便你们生擒活捉。一个活着认罪的我,对你们的价值……当然远远超过一具尸首。”
“不是生擒,是劝退。只要你主动放弃权力,我绝不会任你到审判庭上受辱。我对主父和我侍奉的寂静之火发誓,会给你一位武圣徒和退位教皇应得的待遇,条件是你必须同样立誓,永不再插手圣廷政务。放下剑吧,老友,让我替你包扎。再强撑下去,内脏撕裂,可就无能为力了!”
曼特裘轻轻转动剑柄。
“这就是你的最后一步棋?”他沉吟道,“……‘逼和’。”[注2]
剑尖一挫,深插入地,身躯仗着挺直的长锷徐徐站起,“——无所不察的你,难道认为我会甘心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吗!”
锋刃如密林,在另一端与强弩之末的困兽对峙。刚好伊叙拉领着部队过来,见状,他默默招手,茹丹士兵顿时弯弓搭箭。
“退后!”修谟喝道。
所有人的动作,都因他这一声迸发的雷霆而震住。他孤身走向曼特裘,进入足以被对方拔剑击杀的范围。
银焰圣徒揭开兜帽。在同样褶皱蔓生的肌肤上,额印与额印互相凝视。
“你说过,太阳已经熄灭了。你想要创造一团媲美太阳的火,建立坚不可摧的秩序,唯有秩序才能使人们在黑暗中紧抱生存。然而破坏这秩序的,不正是你吗?若非你的过失,哥珊何以千疮百孔?原本爱戴你、仰赖你的羔羊走投无路,你却把它们当成豺狼亲手诛灭;永昼宫里,你子民的鲜血漫溢成河,而这仅是为了营造你武圣徒奋战至死的光荣!大局已定,一切都结束了,何必滥加杀伤,何必对着这些期望和平的人们拼得鱼死网破?你口口声声要庇护他们,率领他们度过长夜,为此宁愿趟过尸山血海,却不愿意为了你国家的安定,稍稍弯下你的脊梁!”
修谟跪伏下去,额头紧贴地面,这不再是故友间和圣徒间的礼节,而是普通人对教皇、对辉光之父代行者的崇高顶礼。“猊下,”雷霆在他低入尘埃的胸臆中作响,“请接受和局吧。唯有您活着,局面才不至于动荡。东边的帝国依然信奉您,教皇国的敌人依然忌惮您。民众依然尊敬您,不是尊敬统治他们的宗座,而是尊敬一位武圣徒:他们依然记得您十二年前作战的英勇、您将他们从腐朽圣廷解救出来的恩情!请您践行您曾经的诺言,为了哥珊,为了罹受黑夜之苦的人民,为了这个国家的将来!”
阳光遍照。稀薄的晨色连同它身后的夜早已被驱散。不知何时起,天台底下的桥面除了军队,还多了别的人群。
是的。曼特裘认出他们。
在他开启诸寂殿时,围着抽干水的深坑听他说话的人群。
在他演讲时激昂沸腾的人群。在他御座底下喜极而泣的人群。在血泊里、在神断的火路上,举着贵族、牧师、叛教者头颅舞蹈的人群。
他们张望他,指点他,议论他。
呼唤他。
群蚁的喧嚣。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
“……为了这个国家的将来!”
“艾缪。”
曼特裘说。
“曾经我许诺你,让你亲眼见证我的时代降临,可我失信了。我不惧怕报应,也绝不会忏悔。不过,作为补偿,有一件礼物送给你们。”
他像三十年前带走艾缪·格伦维尔小儿子的那个青年一般笑着。
是自信双手具有绝对掌控力的人,才会展露的笑容。
“当然,比起你来,恐怕贝鲁恒更期待得到它……”
修谟陡然一震,抬头却慢了半拍。曼特裘大步朝天台边沿走去。谁也动弹不了分毫,谁也不相信多根肋骨断折的人还有这样的力量:那柄伤痕累累、名叫“惩火”的剑横在他咽喉,深入血肉,与颈骨共鸣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嘶声。
除此别无声音。
他们——天台上和天台下每个人——看着教皇用那柄剑,以近乎拉锯的方式割断自己脖颈,但首级并未完全分离。在那之前,他的身躯先从边沿坠落,划下一道将人们视野劈成两半的锋利直线。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修谟(Hume)是艾缪(Emuh)倒写而成。
[注2] 逼和:国际象棋中,一方被封杀所有退路,无子可动(所走的任何一步都会导致被将死),即为逼和。虽处于绝对劣势,亦属和局。
☆、Ⅴ 于无声处(5)
修谟对云缇亚深鞠一躬。它意味着真正的收梢。
“这就是全部了。”和在鹭谷铁匠炉边一样,他说,“我所知,以及所能告知你的全部。”
云缇亚眼神飘忽。他没望着修谟,依旧在数光中的灰尘。
……那就是他的结局么?
“是的,他亲自选择的结局。他自问无愧,无罪可认,却要在最后一刻证明,自己仍有投子认输的气魄。”
修谟停顿一会儿。“那个时候,他好像……想单独对我说什么。他深藏不语,以为能让我洞悉。可他不知道,我的双眼还有些许视觉残留,因此只在半明半昧处,譬如清晨和黄昏中才能行使至察者的能力。他死时日光炽烈,于是我终究没读透他的心。”
云缇亚笑了笑。母亲的面容被光线裹挟而过。
他不愿去细辨她的神情。
“请允许我郑重地向你表达感谢,云缇亚。所有从旧时代走到今天的人,所有为今天奋战的人,都要在此感谢你。你对我们的胜利起到了至为关键的作用,你为拯救这个国家付出了如此惨烈的牺牲,经受住了如此残酷的磨难,这一切均没有白费。我无法将你的功绩公诸于众,只能代替那些因你而得以自由的人们,默然奉上我最庄严的敬意。”修谟再次行礼,“你现在,完全具备圣徒的资格了。”
我不需要。
“……云缇亚。”
你的意思我懂。我是个废人,况且时日无多,荣誉再高对你也毫无威胁。足不能走,口不能言,你根本不用担心我会将身份标榜出去。新时代不再需要圣徒……活着的圣徒。额印只是你给予我的安抚,仅此而已。
修谟,如果你翻阅过我的记忆,你应该发现,曾经有一个机会,我可以成为至察者。
“是。”
但我放弃了。我不渴望救赎,无论来自辉光,还是黑暗;我将背负自己身为愚者的罪孽,以人类的心来思考,以人类的肉眼来探寻真相,以人类的躯体来承担短暂余生所剩下的苦难。我生为凡物,将永为凡物。连切切实实的超凡之力我都不接受,会在乎一个虚有其表的头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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