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尊重你的决定……尽管除了安宁的后半生,我没有更多东西可以给你。”
那便足够。
“你还有问题?”
为什么要处死阿玛刻?
“这并非我的本意。报复性的清洗只能造成失控,然后又重复曼特裘时期的老路,屠杀接着屠杀,循环不休。所以我们只处断圣廷的核心高层和教皇亲信,其他人,包括投降的部队、原本顺从于圣廷的平民、低级政务官员及侍僧,一概既往不咎。阿玛刻本可不至于此的。她在暴-乱中剿灭葵花有功,且并未亲身参与对反抗军作战,然而讯问时,她当众承认自己与前任宗座侍卫长海因里希勾结的罪行。她主动求死,唯一愿望是将她安葬在教会医院公墓,她的爱人身边。”
灰尘终于落下了。
真静啊。云缇亚心想。
即使听修谟说了这么多话,寂静仍未撼动丝毫,它矗立在那儿,像一座堡垒。
今后将是寂火的时代么?
“我还没倨傲到曼特裘那个地步,以为单凭自己一只手就能握住时代的命脉。”
做给我看吧,修谟。像你从前那位老友请你为他见证一样。让我知道一切是否真的值得。让我知道我失去的全部,我的遗憾、悔恨、悲伤、痛苦,是否和其他所有人为今天作出的牺牲一同流入大海,而这大海的泡沫中是否已诞生新的世界。我在替贝鲁恒做梦,你则将这梦变成了现实。请让现实延续下去。我并不幻想它的长存,但至少,人们的喜乐要大于哀恸,清醒要多于沉睡,用来铭记的时间要久于用来遗忘的时间。
云缇亚望向小学徒,后者会意,帮他掉转轮椅。这是色诺芬的设计,轮子的大小规格接近车轮,可以自己摇动扶手行驶,可以由人在后面推行,也可以挂上辕木靠牲畜牵引。他臂力大不如前,小学徒便推着他,往门外驶去。
“我也想问你一件事。”
背后,修谟说。
“你现在……还信仰虚无吗?”
云缇亚没有回答。
他面朝前方。强光融化了他的轮廓。
修谟在火的影子下穿行。楼道曲折漫长,从星煌殿通往永昼宫外,从圣徒居住的地方通往凡人居住的地方。
他走向数年前燃烧着祭火的那一夜。贝鲁恒在那个夜晚等待他。
依然是当初和他诉说计划时的声音。
“结束了啊。”
这声音轻柔又轻快地说。
修谟用目光抚摩鲜红的血天使额印。“他最终决定告诉人们,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神。”
“您也想不到吧?真意外……我最痛苦消沉的那些年,他逼迫我立下绝誓,不许我自行了断,可他却亲自走上了这条路。”贝鲁恒的笑带着些妒忌,“可惜老师已身往地狱,没办法相见,不然真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好。”
“这正是你理想中的结果,贝鲁恒。虽然它也许不算一个理智的结果。我期望缓冲,让连遭幻灭的人们暂时缓一口气,让徐徐推进的未来尽量减少波折。但你要的是决绝。”
“所以我选择了您。我负责理想,您负责理智。您是我认识的最冷静、理性的人,因为您远比这个国家的其他人更早地经历了幻灭,不会再沉耽于情怀,不会再一味地垂怜弱者,不会再被盲目的慈悲蒙蔽双眼。您的眼睛除了看透人心,还能认清民众团结起来时的伟大和脆弱,警惕他们从赤忱到狂热、从挚爱到崇拜、从激昂到激进的蜕变。您能带给他们自由,也能用正常的秩序约束他们,阻止他们滑向深渊。由我这样的狂徒来构想,而理智如您,则来实现它。再好不过。”
“我是你的工具。”这并非谴责,“一如云缇亚。”
“您和云缇亚,都是我在世界上还活着的那一部分,是我意志的行走之躯。这话傲慢又冷酷,我不奢求他的原谅,也很清楚自己再次给爱丝璀德造成了多大伤害……我自己同样是工具,是时代为了变革而挑选的工具,必须在适当的时机出现,必须在适当的时机死去。功勋属于你们。至于我,无论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将永远是这个国家的罪人。”
贝鲁恒从燔祭坛里抓起一把灰烬,紧攥在手中。瘦长手指像火光前他的头发那般,镀上明丽的金红色。
“哥珊重生了,”他说,“不是醒来,而是重新获得生命。我无法预知它这一世能活多长,中道夭折抑或健康茁壮。云缇亚希望人们铭记,但其实,忘却才是人的天性,像羊吃草狼吃肉那样不可改变,因此历史会一再重演:您从故友身上吸取教训,认为权力不能集中于一人之手,便摧毁御座,分相制衡;经历若干代后,机构冗杂,又会滋生腐败和新的特权阶层。上面的为政者倾轧争夺,下面的民众过于放任自流,人们开始怀念信仰,怀念清贫无知却热情洋溢的岁月,盼望一位强有力的英雄扫除乱局,于是又有这样的统治者应召出现。待他或他的继任者专-制擅权,激起民愤,时代又会选出我们这种人挺身反抗,再度回到一开始的局面。每棵向着繁荣而抽生枝叶的树,无论是否遂愿,终将枯萎,如此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可是,所有的努力和牺牲依然是值得的。因为在变革和变革的风暴之间,隔着一个个和平的时日;在生的阵痛与死的阵痛之间,隔着人充满希冀的一生。这些短暂时刻里,人们睁开两眼探寻美好真切的事物,自由地爱,自由地耕耘,自由地遵照灵魂指引选择剑或诗歌,并把这种自由教化给他们的后代。为了这些时刻,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有其意义,哪怕它们转瞬即逝,我也愿意为此抛弃一己之原则,成为我昔日的憎恶,成为带来阵痛的刀和溃烂的伤口。这就是我——和您所付出的代价。我们泯灭人性,为了将来一段时间内不再有我们这种人出现。我们利用最纯挚、最信任我们的战友,为了今夜过后的黎明不再吸吮更多鲜血。我们唯有从敌人那里才能获得击败他们的武器:不择手段、诡诈、专横、无情,以及……”
“……虚伪。”
“是的,”贝鲁恒低声说,“尤其是虚伪。”
他张开手,火焰从他指间奋力跃起,投映的形象却真实可辨,断非幻影。修谟望着火光中屹立的两尊形象,正与数十年前,他和另一位神裁武士看到的相同——年迈的持烛之神,年轻的持剑之神。
不同的是,祂们面对面,视线径直朝向对方。
老人豁然微笑了。
回答就像铸火者捶打铁块、淬炼、磨光,所得到的造物那么明晰。
“真不负责任,贝鲁恒,”热气腾腾的风箱借用他的肺叶拉动,“你只管一死赎罪,把这么个重担甩给我。应该多替我这副老骨头想想才是。”
贝鲁恒跟着笑起来。
“和您当初丢下自己的领地时一样啊,”他说,“父亲。”
云缇亚穿过湖面长桥。哥珊的天空大踏步走向他,随行的还有风。
他见到贝鲁恒。
他熟识的贝鲁恒,他的统帅兼战友,鲜红额印,鲜红目瞳,一身铠甲铿锵,与风并肩朝他走来,朝他伸出手臂。
云缇亚也抬起右腕。
他们的手在风中相击。
贝鲁恒对他说话。音节充沛着力量,再也不是沉疴难愈的胸腔里发出的轻言细语。额印在他肌肤上燃烧,当最后一片灰烬掉落,它已荡然无存。他的双眼回复天空的蔚蓝色泽。鹭谷的贝兰消失了。风从云缇亚掌心抽离,那儿还有少许灼热,像一场盛烈至极的火焰留下余温。
******
伊叙拉胳膊撑在雉堞上,眺望哥珊外城。这个视角方便他清点哪些区域的建筑物损毁最严重。就是面幕有些碍事——他想。先前服下的药毒性太猛,脸至今还未复原,他本来长相就和英俊挨不着边,所以也没怎么在意,但修谟建议他出席公共场合时戴上面幕,为基本的仪容考虑。他不得不尝试着习惯吉耶梅茨脸上这件自己一直无法接受的装饰。
“修缮任务还很艰巨。”身边,一个恬淡声音说。
伊叙拉转过头。对方同样穿着圣裁军统帅的铠甲,以同僚之间的礼节向他致意。这个中年男子相貌平庸,圆脸,身材微胖,眉眼和善得近乎孱弱可欺,伊叙拉却明白支撑他铠甲的是一副刚硬骨架。在这人的笑容中,他发现曾经那个甘心未逢一胜的自己。
“伊……不,该叫您总督军阁下了。”
白舍阑人有些不自在。“随便称呼我就好,加赫尔将军。”
加赫尔用温吞的笑帮他化解了窘迫。“您的直属部队是此役的主力之一,损失不少,遇到投入特别大的工程尽管把第三军抽调过去使用。这是圣裁军总督军的权力与职责,不必介怀。反正我也更擅长内政这一类工作……身为公民大会新选出来的护民官,还有很多决议要落实。大家从没这么忙过哪。”
伊叙拉脑子里灵光一闪。“我倒认识个挺能干的小伙子。介绍给您搭把手?”
“那可感激不尽。”
伊叙拉爽朗大笑,三步并两步奔下城墙,唤来马匹,去给那些修葺进程受阻的地段分配人力。“请继续战斗下去,”他听见加赫尔轻声说,“为了吉耶梅茨……和凯约两位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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