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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司马宣王)


  这本是不需要怀疑的事实。
  而现在的事实更像个无可争议的错觉。
  那人用膝盖站立着。
  他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包括众人期待的惨叫声,哀求声,哭咽声,甚或呻吟声。
  待脊背完全挺直,他仰起头,在深渊似的沉默中喘息着,然后,用膝盖挪过混杂尖细碎石的炭火。一步。两步。
  三步。
  围栏倒塌了。
  将它撞垮的汉子跃过它的残骸,直冲上前,照着火路上那人猛踢一脚。眼见他重新倒下,人群中再度爆发出之前的欢呼,什么禁止簇拥成团的规定早就不顶用了,士兵们赶紧以枪杆和塔盾筑成新的围栏,才勉为其难地挡住这波疯狂上涌的潮水。色诺芬护着爱丝璀德,被挤得紧贴在盾牌上,连心脏都快没了跳动的空间。他这才发觉今天来观看的人全被莫名的引力吸附过来,拥挤在这小小的一片区域内对峙着盾墙,整个会场俨然一个倒置的沙漏。
  “死刑!”越积越多的沙砾形成了漩涡,“死刑!死刑!执行死刑!!”
  不是神断。
  而是人心的判决。
  从攒动的头颅之间望去,色诺芬看见了鹌鹑大卸八块的肢体。铺满火炭的通红的道路则是条血河,以生生被撕裂的肉身为发源,以人们的飨宴为终端。
  “……他还活着。”
  他轻声说。
  谁也听不见。
  “那个人还活着……”
  少数身强力壮的观众已经突破了盾墙,与审判局卫士发生直接的肢体冲突。火路的另一头,教皇缓缓走下石阶。喧嚣愈发高涨。行刑吏用最麻利的手法将还在蠕动的那名罪犯架了下去,扯掉他蒙眼的白布。那人的目光露出来,像空中飘荡的蛛丝一般游走了短短片刻,落向色诺芬这边。
  他的眼睛忽然变成了死物。
  那是为一线光明而垂死挣扎的求生者冷不丁地被捅了一刀时的眼神。无形的刀仿佛穿胸而入破喉而出,在心脏和气管里同时绞了绞。之前那名为“痛苦”的猛兽都未能吞吃掉的人,就因为这样的一刀,将他谋杀了。
  直到行刑吏用黑布蒙上他的头,那双彻底熄灭了的眼睛都没再转动一下。
  “我要见宗座。”飓风中,色诺芬只清晰察觉身边女人的低语,犹如风眼。“立刻。”
  他转过头,顿时省悟,那人是因为看见了爱丝璀德。他说不清是周遭因狂怒狂喜而痉挛的脸更可怖,还是她这一刻极度冷静的脸更可怖。在这张能令触及它的视线结冰的惨白面孔上,两行鲜血从眼眶垂到下颌,仿佛被那人最后一瞥所戮伤。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还有两个大章就完结了……
  下次更新在1月中旬。




☆、Ⅳ 光翳(1)

  只在那时你们才能明白,那升起的与沉落的不过是立于其侏儒黑夜与神性白昼之晨昏熹微中的同一个人。
  ——《先知·罪与罚》
  
  后编Ⅳ:光翳
  
  少女就快要醒来了。
  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就快从清晨的水雾中挣脱;纵使它们睁开,看到的也只会是黑暗。在黑暗背后,世界是她浑未察知的模样,带着她毫无防备的险恶与嗜血,等待着,即将取代她坠入昏迷之前那点小小的恐惧。
  现在这个茫然的梦还能庇护她最后一点时间。
  她开始感觉到寒冷。模糊的印象浮上来,她恍惚记起——或者说梦见——自己丧失意识的刹那正靠在一具坚冰似的铠甲上。穿铠甲的那人已离去,但他留下的寒冷并没有消失。寒冷环伺周围,缓缓逼近,像他所豢养的一群用以收拾猎物残骸的狗。
  “贝兰……”
  她呼唤的名字第一次落空了。
  回答她的是野树林里穿行的风声。
  “……贝兰,你在哪儿?”
  
  爱丝璀德倾听着那声音。时隔十三年,树影间呜咽作响的风再次回到她耳朵里。她听见某个脚步从背后走来,以十三年前同样的步调接近她,然后她再次感到寒意。那人同样全身披挂铠甲,钢铁的鳞片为繁缛祭袍覆盖,它们每一条缝隙仍然向外呼出寒冷的吐息。唯一与当年不同的,是她已不再惧怕。横亘于她眼前的事物不再未知。她注视黑暗,命运的面庞透过黑暗与她相对,巨大,并且清晰毕现。
  教皇在圣堂大厅的主位上落座。“女人,”他语中隐含愠怒,“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吗?”
  大厅内已屏退所有侍从和守卫,仅剩他们两人。盲女跪在阶下,却是背对教皇的座椅,面朝厅门。彩绘玻璃窗里渗进斑驳陆离的光,她的长发犹如正在凝固成黑曜石的熔岩。
  “我的双眼受黑暗加赐,拥有洞穿真实之力,即使用布将它们蒙住或用铅板、屏风遮挡,您多少也会心存疑忌吧。那么还不如这样,让我们能在彼此信任和相对平等的境况中交谈。像您这般理智谨慎的人物,想必不介意这迫不得已权取其轻的冒犯。”
  “我并不怕你,九音鸟。于我个人私事光明敞亮,无一不敢示人。但你是聪明的。圣廷正值存亡继绝的关头,倘使你真的刺探到什么,下场显而易见。”教皇轻轻抓住座椅扶手,仿佛那是剑柄。“你和我不可能平等。你的命完全掌握在我手里,任由我处置,随心所欲,绝无阻碍。”
  “就像对云缇亚那样?”
  爱丝璀德不紧不慢地笑。“您大概知道我与他的关系,知道我原可以安稳藏身却甘愿自涉险境,究竟有何目的。所以您特意安排了神断——为哥珊人,也为我,甚至为了确保我时间赶得上,还传令北门守军拦截了我片刻。这是最快捷的方法让我见到云缇亚,让我清楚地了解他经历的折磨和您对他的生杀予夺。我猜对了么,猊下?您可以用最残酷的手段处死他,也可以赦免他。但这些都不取决于您,”她说,“而是我。”
  “我很想说你自视甚高,不过事实的确如此。”
  “劳您屈尊。”她朝空洞无物的方向伏首,一个类似于信徒献给虚无的主的礼敬。这仍是平等,圣徒与至察者之间的平等,以及交易双方的平等。“没通过神断,按理说要当场送上火刑柱,可我想他的性命您暂且还藏着吧?规矩是您定的,巧妙地玩弄它,对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只剩半口气了。听说你懂医术,动作够快的话,兴许待会儿还能尝试着把他拉回人间。”
  “您的城市饱受瘟疫所困。我愿意奉上自己配制的药方,希望多少能替病患纾解痛苦。”
  手指纹丝不动。“仅仅这些?”
  “这是赠礼。不需要回报,纯粹出于一名医者的本分,无论被医治的人们是谁的子民。”她说下去,暗昧的河流自唇齿间安静延展。“我知晓您渴求何物,正如您知晓我必然将其给予。我是云缇亚的伴侣,与他朝夕相处,对他深心的秘密了如指掌。他刺杀第六军统帅后,放弃逃脱和自行了断的机会,落入敌手,只为借刑讯之机传递假情报,以令您深信不疑。反抗军在城外佯装集结,放出风声要到下个月三日或四日才发起总攻,真正意图是将您稳在城内,因为他们有在某个精确时刻一举摧毁永昼宫乃至内城大部分核心建筑的机关。他们算计周密,包括算到了您对那相邻咫尺的机关浑不知情。”
  教皇在切割光线的阴影当中昂起头。
  “……诸寂殿。”他说,声音里有微小的闪电鼓荡。
  “不错。”爱丝璀德接道,“诸寂殿的‘墓钟’。”
  
  塔楼顶层的楼道口传来急促步伐声。被锁链牵拽的躯体猛地瑟缩了一下,呓语总算中止片刻,他挣扎挪动手臂,勉强触到面前铁栅栏。待认出那足音属于谁,他又笑了,喉咙里堵着血块,可这不妨碍他发出意义不明的嘶狺,哪怕狱卒拿烧红的通条来撬他挂在铁栅栏上的指头也没能让他消停。
  这两天下来狱卒叫苦不迭,明明是隔着一条过道面对面的两间囚室,两个奄奄一息血肉模糊早已脱了形的废人,左边这个不知哪来的气力,也就吃东西喝水才歇一会儿,余下所有光景全用在没完没了的念叨上,和空气、老鼠、干草、墙壁的霉斑以及每个能听见他说话的人说话,导致狱卒最后不得不用棉纱塞紧耳朵。右边囚室那人则相反,一声不吭,也不动弹。只有当端着烛台凑近查看他死水一滩的瞳孔,才会发觉他与尸体还是有点微末区别。
  足音近了。狱卒向来者叩拜,遵照其命令打开右侧牢门。
  “云缇亚。”教皇说。
  他没期望得到回应。但他心知,茹丹人是清醒的。
  清醒得足以听明白他的每一句话。
  “那个女人出卖了你。”
  死寂。俄而响起枭鸟的鸣叫。是海因里希在笑。
  “你好像不怎么惊诧。是啊,神断的时候你瞥见了她,那一刻你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你知道她来这儿是为什么,想从我手中换走什么。”教皇唇角如刀,胜利者独有的表情。“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你宁死不肯吐露的一切:叛军的总攻计划是装腔作势,你们真正的招数在诸寂殿,借助名为‘墓钟’的机关敲击红磷引爆充斥整个诸寂殿的沼气,以此毁掉永昼宫的根基。帕林和你约好二十天时限,而你负责这二十天内将我拖在永昼宫或地基下陷所能危及的任何一片区域。多么精妙,云缇亚!多么出奇制胜,值得你为它作出如此巨大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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