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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司马宣王)


  是她。
  他已认不出自己了。但他认得她。
  那个正全神贯注地把接下来要用在他身上的刑具,匕首、锯片、夹钳、剪子,一件件从醋锅里捞出来的女人。
  那个带给他此前遭受的一切都不足以比拟的痛苦的女人。
  他曾经爱过的女人。
  “你很果决,”医师对她说,“不过大概会白忙活。锯掉他的腿也不能挽救什么啦,他全身都是伤,太虚弱,估计承担不住手术的重创。就算这些都撑过去,创口顺利愈合没有感染,我认识的被截去下肢的病人,顶多也只能活个几年,还得像狗一样爬着,熬过无数个被魔鬼诅咒的阴雨天,直到爬进坟墓。我倒是不介意挑战技艺,可对你来说,花大力气换来什么结果,得有所觉悟才行。”
  “如果不这么做,他活不了三天。别耽搁时间,医师。扎上止血带。”
  是的。
  那是她。
  永远冷静、圆融,滴水不漏,无懈可击。永远能做出最精准的判断和最适当的取舍。犹如黑暗的真相一样加诸于她的特质,也是他最厌恶的一点。她本应是情感的动物但她依靠完美得可怕亦可憎的理智来行动。早就知道了,他们俩绝非同路人,他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东西在她那儿可以像掸一掸灰尘似地舍弃掉。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两个人竟会相爱?!
  “用这个?扎住膝盖上方?”
  充分浸湿的牛皮绳索绑紧大腿,她夹起一块红炭小心凑近,让湿牛皮在炙烤下逐渐干燥,更加紧缩。“想象力真丰富。”医师不断搓手,活像循血腥味而来的苍蝇。
  “开始吧。”爱丝璀德说。
  停下!别碰我!你这妖妇!
  两个幽灵分别握住锯子的一端。它们干这个活儿再拿手不过:同时具备膂力、冷酷和对人体结构的精确认知。锯齿切入朽木般的死肉,接下来的事对它们只是家常便饭。老到的屠夫熟极而流地进行着宰割。肌腱分离了,有什么强硬的东西还在用咯吱声负隅顽抗。来呀,快在我喉咙这儿锯下来,然后我们都清静了。听到吗,贱货?快叫他们锯掉我的头!快呀!
  她欺骗了他。那时他以为她的力量已衰竭,双眼真正地不可视物,因此在去哥珊的前夕才终于毫无防备地与她相处。可那只不过是个把戏罢了,故意让他沉耽于蒙蔽到她的得意和瞬间温暖里。早在贪恋那虚弱的温暖时,他便泥足深陷。
  现在一切都晚了。
  愚蠢啊,云缇亚!你是何等幼稚和盲目,竟然爱上一个魔物!哪怕你一直在畏惧她!哪怕一开始你就得知她最终要毁掉你!
  身体的一部分脱离了他。但并不是头颅。
  也不是痛苦的源头。即使漂浮在空中,他所见的那具身躯的痛苦仍然存在,仍然位于那里。张开大嘴鲸吞上来的泥潭将永远陷没他。
  “没有流多少血。”医师的声音,“居然管用。”
  “把针线递给我。”
  “你想干什么?不是该用沸油或烧红的熨斗吗?”
  “靠烫伤止血等于喝毒药解渴。遇上脓血症或坏疽,他必死无疑。得找别的方法封住血管,至于消毒可以用煮沸过的烈酒清洗创口来完成。”
  “你之前不过是个瞎子!对外科一窍不通!”
  她没再回答。镊子将血管从断肢的创面里挑出来,穿针走线,打结系紧。 汗水布满她因为包起头发而露出的光洁前额,她唯恐它们滴落,屏住呼吸,颈部的曲线静止,如一只沙漏的轮廓。
  别白费力气!毫无意义了!什么都无法改变无法挽回了!
  他冲她大吼,然而躺着的那具肉身能够发声的部位早已焦裂。
  那根针……用那根针从我眼窝或耳孔里扎进去,扎穿大脑!它在你手上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杀了我呀!婊-子!这是你唯一能为我做的一件事!
  时间在她的动作中凝为固体,经她的手,研磨成粉末。
  “荒谬么?”当这些都结束,她轻轻呼了口气,接上医师的话,“也许我赌博的胆量正来源于此……”
  收尾琐碎而冗长。烈酒仔细洗过断肢截面,敷药,裹好纱布,小心挑开止血带,一会儿纱布上渗出红晕,但扩大得很缓慢。第一关过了。她检看他身上别处大小伤口,镊子一条条夹去先前放在那儿清理腐肉的净蛆,继续用酒冲洗。医师眼里混杂了对敬业者的尊重和对专心致志从事着毫无意义劳动之人的怜悯,望着她。
  最后到脸部了。
  她拂开他的乱发,俯身,贴近这张脸。
  “云缇亚。”
  如此简单的三个音节却具有强大的吸附力,像磁石吸附铁砂一般,把半空中飘荡的神识猛一下拉回这具身躯内。眼睑微张,药效按理说远未过去,他的瞳孔像口干涸的井,但那儿已经开始注入雨水。自上而下、悉数收入眼帘的一切倏然消失,他的视域僵直而又狭窄,仅止于离自己最近的她的面孔。那双黑眼睛不再幽深无底,却仍然是个足以容纳他一人的地狱。他无法分辨刚才与现在看到的究竟何者才是幻觉。女人对他说话。火焰噼啪,剧痛,影子在昏黄石壁上晃动。
  传来九音鸟的歌声。
  
  你还记得吗?那个雷雨之夜的岩洞。我们第一次互相交出自己的地方。
  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
  “如果真相只能在黑暗中找寻……”
  我记得。
  “我把仅有的秘密献给你为食,请你指引我,领我回到黑暗之中……”
  正如我将永远记得自己白白遭受的痛苦。
  “也许你再也不会对我说和那夜一样的话,可我的回答是一样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经历过什么,我要告诉你的都不会变。活下去吧,云缇亚。”
  即使挣扎着,匍匐着,也要活下去。
  即使身体焦枯,无水可饮,而荒原茫茫不见尽头,也要活下去。
  “即使生不如死……也要活下去!”
  他等待着她的亲吻,做好准备在那一霎猛地咬断她喉咙,但她终究没有吻他,只是利索地替他洗干净脸、涂上药膏,便起身了。挂着护符的白铜细链在她颈子上闪动,是最后一件将他的过去与她牵系起来的东西。
  回来,婊-子!你会后悔的!
  门打开了,漏进一束光。她对医师交代了几句,向那束光走去。
  你自以为在救我,终将为此付出代价。现在杀了我还来得及!听见吗?别想逃!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保住我的命,后悔你打着救赎名义的出卖、后悔你那高高在上、只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爱和慈悲!给我回来!回来啊!否则只要我一息尚存,你就得偿还到底!!
  “云缇亚……再见了。”
  这是纯粹的字面意义,而非道别。她的双眼清亮。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那双眼睛已经拥有了正常人的视觉,里面投映着他此时此刻真实的外廓。
  “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这句话清晰地落下来,而静寂是它悠长的回声。光束接走了他所知的爱丝璀德。门重新扣上,他没听到声音。黑暗的合拢是不存在声息的。言语、视觉和听觉都离开了他,但他感觉有什么在崩流冲撞,那是只能被血管和体腔感知、被剧烈痛苦所传递的东西。黑暗中,血液仿佛潮汐涌动。
  
  当教皇走进房间时,除了床上的躯体,只剩医师一个人,忙得入神,甚至忘了行礼。
  教皇检视着手术的结果。云缇亚似乎在昏睡,双眼紧闭,手指却深深陷入身下木板之中,那里已有了几道凹痕。
  “他活下来了?”
  “活下来了。”医师说,“暂时是这样。”
  “‘暂时’是多久?西庭公国曾进贡给我一些秘制伤药,对瘟疫没办法,治外伤应该还行。不是叫你拿去给他用了吗?”
  “用了,猊下。的确世所罕见,可这并不能延长他的生命。他伤得太重,就算逃过了感染和败血症,对身体的永久性损害也是不可逆的。他剩下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五年了,这还得仰赖主父的恩典。”
  教皇沉默片刻。“唤醒他。我有话要说。”
  “他醒着,猊下。”
  医师退了出去。光很暗,角落里的烛台眼看见底,教皇亲手续上一支新的蜡烛。“云缇亚,”他缓缓道,“那女人用情报换你的命,我履行了对她的承诺。我赦免你。贝鲁恒背叛我,我赐他一死;你背叛我,我却让你活着。”
  “然而你应该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刚才的你都听见了。你可以选择就这么活下去,活完剩下几年,我给你提供必需的衣食,在你死后把你葬在你母亲坟边。你也可以现在就选择解脱,这个瓶子里是毒药,轻轻一滴,毫无痛楚。无论你怎么选,我都会满足你:这是我对你最大的宽宥,也是最重的刑罚。就让恩情和仇怨在这里断绝,自此之后我们再无瓜葛,互不相欠。说吧,云缇亚。你想要什么?”
  烛火微微颤动。除静寂外,别无所有。
  “诺芝,”教皇命令跟随左右的聋诗人,“你能与哑者交谈。去询问他的答案。”
  聋诗人上前去,跪在床头,几乎是整个上半身伏在茹丹青年胸膛上,他像寂火教派的僧侣和死者的灵魂沟通一样,传递着常人无可听闻的话语。过程是如此漫长,导致教皇一度以为那话语全流失在了虚空的罅隙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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