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对,没这回事……
鹌鹑紧闭的双眼,两扇锁死的门,永远地封印真相。色诺芬忽然想知道他最后一刻是否惦念着自己,可答案早已灰飞烟灭了。
“你还犹豫什么?这家伙死了啊。”
猫耳伸脚进去,踩在躯体上面,像踩一根白蚁蛀空的木头。“死人不能出声反驳,也不怕任何加害。当然……”他摸摸鼻尖,“更无所谓名誉。”
计算吧。将你的命摆在等式的一侧。这不正是你擅长的吗?
刺骨的寒冷让头脑更加清醒,或许因为冻僵了脑子里最柔软的那一部分。等式是有可能成立的。先知的敌人需要一个受害者,而受害者的身份又刚好成为坚盾。一口咬定自己是屈从于暴行,就算得不到什么同情,就算只能换来鄙夷和唾弃……
至少不会被敌视。
交出名誉,然后活下去吧。你的……以及死人的名誉。
魔鬼。色诺芬想。
这一刻他清醒地睹见它的面容。不是猫耳,而是自己的脸。
“下定决心了?”猫耳笑起来,嘴角仿佛能扯到耳根,“……我再帮你找个更有说服力的证人。哦别,拜托别露出这种眼神,装得就和真的一样——不是谁都对那方面感兴趣。”
他抓起一支扫帚,掉过头,长柄那端朝着色诺芬。
“按住他。”这话是说给椅子两侧的葵花听,“把腿扳开。”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半章字数溢出所以拦腰切断什么的,已经是本文的保留节目了……
☆、Ⅲ 蹈火(12)
公审在翌日举行,没给色诺芬留多少时间来反刍痛楚。那天是几乎所有葵花的狂欢,渐渐地就连被热闹场面吸引过来的普通市民也加入了高举正义大旗的行列。男人们一边往前挤一边吐唾沫,妇人以手捂眼口称恶心,却从指缝间窥看那遍体鳞伤的少年。色诺芬已经不在乎光天化日当众裸露身体了,隆冬的风如匕首剜割,旁边的葵花拿着他的衣服。他只希望一切赶紧结束。
“那个人……我怎么也逃不出他手心,更别提反抗……”喉咙发颤,一字一抽噎,在围观者看来这显然是出于极大的耻辱,“他像养条狗似地用铁链拴着我……虐待我,鞭打我,猥亵我……侵犯我。”
人群杂声叫嚷。那几个词具有魔性。
“他侵犯我。”
衣物终于回到身上,再迟一会儿色诺芬便要晕厥过去。他跪伏在地,抖如筛糠,血液几近冻结,周遭却蹿升起熊熊火焰。群情激烈,怒火简直能将哥珊焚为焦土,然而给不了他一丝一毫温暖。他看见武斗派、仪典派、传颂派、自由派以及存在感微乎其微的各种小派系蜂拥而上,争相扑向鹌鹑——的尸体,原本被排挤到一边的先知派最后也冲了上去。一位雪白长须的老者拄拐站在人群外,“我的孩子啊,你竟堕落成恶魔之仆,”脚不沾泥的云朵般的先知喊道,“我早已预见却佯装不闻,是不忍心亲手惩处你啊!”
色诺芬往角落里爬了几步,躲开鹰眼的视线。
猫耳那伙人还盯着他的剩余价值,鹰眼也必然会尽快灭口,走哪条都是绝路。让一朵小葵花从大片花田里不声不响地消失太容易了。他心中早有准备。武斗派为了使公审的结果更具威慑性,特别请来审判局的圣裁长做见证,正是个绝好契机。猫耳得意洋洋替他的小棋子写了个剧本,对于色诺芬,它只要保证自己能站上舞台就够了。
趁着场上狂乱,他猛地钻到圣裁长所在的高台跟前。负责看押他的葵花以为他冻糊涂了,要抱着圣裁长那臃肿的貂鼠皮大氅取暖,拦他的手稍慢一拍。
“请您恩准我的恳求,”色诺芬声泪俱下,猫耳说得对,他的确很有表演天赋,“我虽属被迫,但这副身躯已成秽物,再也不敢以辉光之主最纯挚的信徒自居。求您判我有罪!我甘愿为主父终身服苦役,以此洗涤罪孽,死后才有颜面接受诸圣的指引!求您务必恩准这个被魔鬼污染了的罪人的唯一心愿!”
他记不住圣裁长说了些什么,身边的人又说了些什么。他听得分明,可那些言语,刺进耳朵又鲜血淋漓地穿出去。最终审判局卫士将叮当作响的铁铐扣在他手腕上,色诺芬顿时感到巨岩般沉重的一口气息离开了胸腔。他终于可以暂时让身子倒下去,把强行竖立起来支撑自己的骨骼和神经放平,交由小小一枚铁环保护。
然后他再次见到了鹌鹑。
那些属于鹌鹑的部件。
一条腿被仪典派的人举过头顶。连着另一条腿的半个躯干在传颂派手中。胳膊被武斗派挂上矛尖挥舞,远看活像一面旗帜。几个孩童在拉扯红彤彤的肠子。有人——也许是猫耳,也许是他的上级——爬到高处,拎起刚拧下的头。
眼睛在那颗头颅上圆睁着。
色诺芬又确认了一遍。
鹌鹑的眼睛是睁开的。
他确认自己上一次见到这双眼时,它们紧闭,如同墓穴,如同熔铅浇灌的锁孔。
死人当然不可能再张开眼睛。
恐惧猝不及防地吞噬了色诺芬。他原以为业已战胜的恐惧,在那间小屋里还远未向他袭来的恐惧,此时一把攫住他整个心脏。他原以为自己见过魔鬼的真面目,趟过地狱的火河,与死亡脸贴脸呼吸,现在乍然发觉那根本什么都不算。地狱之门是从这一刻开启的。拯救他的人用镣铐将他拖走,但那扇门没有关上,也不曾远离,它迫近他,紧追在后,仿佛黑夜中追赶受伤逃遁的狂犬的巨大月亮。
地狱的入口自此尾随着他。
后来他如愿以偿被剥夺了狂信徒资格,发配到急缺劳力的北门水库服役。这并不代表他已脱离危险。哥珊的派系之争还将继续,无论是武斗派还是鹰眼掌权,难保不会找上门来,榨干他的利用价值或一劳永逸铲除祸患。所幸水库监管长脾气暴烈又极痛恨葵花,心眼倒是不坏,更何况还有个五岁的儿子,天真无邪,正好是软肋。
他通过那名叫昆汀的孩子,以及自己展现出的才能,总算博取了监管长的些许信赖,日后要是被拖下水淹死,多少也能扑腾出个水声。
再后来,忽然有一天,大批曾和他一样的葵花涌入水库。
他们垂头丧气,魂不守舍,呆若木鸡。
色诺芬一问才知道哥珊发生的变故。两代导师先后被杀,狂信团闯下弥天大祸,被强令解散,葵花要么以“圣战”名义驱逐出境,和舍阑人作战到死;要么被扔到这儿来当苦力,干活干到死。大树一倒,众人各自奔命,哪管什么派系,何况原先混得开的那些都没啥好下场——蛇莓据说是被赶出教皇国了,至于猫耳和他的上司血斑虎,早就横死在哥珊街头,让阿玛刻将军的士兵割麦子似的收获了去。
那鹰眼先知呢?
啊你说那个白胡子老头……选第二任导师的时候就倒了台,说他肆意行淫,向贵族行贿开地下妓院,连十来岁的小男孩都不放过——哎他不是以前有个手下也好这口吗?蛇鼠一窝,还真没错。
活下来了。
色诺芬终于可以确定这个事实。
自己终于彻底摆脱虎视眈眈的死亡之影,挣扎着,幸存下来了。
他放声大笑,声音甫一出口,却干涩如锯。
“你和我儿子……真的很像呢。”他听凯约提起另一个红发碧眼少年的故事,谈及那还未来得及去爱一场的年轻战士,为了他的圣徒,是如何不惜身命,死而无憾。“不……你只比他年长一岁,但沉稳得多……”
是啊。色诺芬心说。怎么会相像。
一个勇敢的蠢货,和一个理智的懦夫。
他笑得浑身颤抖,像那时赤身裸体,在严冬的风和众人的怒火当中颤抖一样。那时鹌鹑还活着。抚养他、依仗他、保护他的男人。他以为已不再需要名誉、也不再惧怕背叛的男人。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如果发现,是否仍会照旧选择。答案其实是固定且唯一的,灰飞烟灭,却早在消失之前就不言自明。
色诺芬捂住脸。
在那个供他求生的舞台上他已流尽了泪水,所以他从头笑到尾,没有哽咽,更没有哭泣。
******
他们经过审判局的时候被围栏堵住了去路。士官长到前面溜达一圈,挑着眉毛回来。“神断。”他告诉色诺芬和爱丝璀德。
“真巧。”除了各大祭典,神断便是圣廷的头等大事,任何信徒只要在场,都必须全程见证,绝不容许中途离去或视若无睹。这次神断的排场尤其惊人,把雅歌大道圈起老长一段,参观者相对来说却不算多。色诺芬瞥见教会医院的修女正给来拜仰主父威严的市民做检疫,士兵们则用长矛将这些人三三两两隔开,禁止拥挤。非常时期还举行这样的大集会,足见它的重要。“咱们也得在这儿看完?”押着爱丝璀德的一名军士问。
“瞧个热闹呗。还没到晌午,早得很。”士官长扒在围栏上,他很轻松地就找准了最佳位置,“况且不用远道去永昼宫谒见宗座他老人家啦——看,他不就在那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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