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缇亚睁着眼。蛆虫在曾经是他双腿的部位上蠕行。
对面铁栏一阵剧烈摇晃,海因里希笑得无可自制。“我早就告诉你……你不说,总会有人替你说的。你当初强撑的时候就该料到……会有今日!”他不断咳血,腥咸却异样甘美的滋味带给他极大欢愉,“如何啊………哈哈哈哈!你输了!彻彻底底输了!……你的那些苦那些罪都白受了!和你的荣誉同样一文不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教皇转向狱卒。“叫他闭嘴。”
闩锁拉开,拳打脚踢声。很快连这点声音也完全消弭。死寂像一个并未走远的幽影,现在又折返回来,侧身于活人与活死人之间。
“她背叛了你。”
即使当教皇说话时这个幽影也没再离开。它是“真实”的孪生姊妹。
云缇亚的眼睛仍然一动不动。它们在看什么,又看见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
“……而这都是因为她想救你。”
“我所知的都在这儿了。满意吗,猊下?用来交换那个人的命足够了吗?”
教皇悠长地吸进一口气。得到想要的信息本应心中安宁,但他此时只感到厌倦。她的叙述和她端坐的背影都格外地令他厌倦。“你可以站起来了,女人。”
爱丝璀德依言,缓缓起身,却仍然背对他。
“还有一点,我必须告知您,”她说,“黑暗赋予我洞悉秘密的能力,但这些秘密决不能透露给他人,否则我将被黑暗遗弃,而收听秘密者也会遭受诅咒,死于非命。当然,或许您与凡人不同。您是真神在地面上行走之躯,大概无需惧怕黑暗的侵袭。”
口舌之快,弱者的武器。“我认识另一位至察者。你和他是同类,靠阴影庇护藏身,倒自以为知道得远比常人多,妄图凭借自己的‘智慧’替愚夫愚妇指点道路。至察者就是这样一种怯懦无力又傲慢可憎的生物。”教皇笑了,光线亲吻他刚硬的眉棱。“你以为那个男人会感动于你的情意?悲哀啊,你能洞察他,却始终未能了解他。对于男人,一个不了解他的女人的爱只是累赘,爱得越执着,越发使他不堪重负。男人的生命有比爱和被爱更远大的意义,你以为在拯救它,实际上是摧毁它。”
“我不在乎。包括他是否爱我,或者憎恶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他活下来。”
“倘若你所言非虚,我必履行承诺。可是,女人——你又可曾考虑过自己呢?”
“您打算处决我吗?”
她的利用价值已罄尽,坦诚是最后的底牌。“我不杀你。当初没有这么做,现在也不会。”挡在他必经路上被他碾过的女人,侵蚀了他最珍视的两个孩子的女人。时间改变了她,然而正如十三年前那样,仍不足以让他对她抱有任何感情,无论怜悯还是仇恨。“你欺骗我,则另当别论。但如果告密属实,那么昔日眷顾于你的黑暗自然会惩罚你的背叛。我不想再看见你。一旦我证实你的情报,你就得立刻从我眼前、我统辖范围内消失,在我有生之年都不得踏足我的国土半步。回到那舍弃你的黑暗中去吧。像当年一样,一个人孤独地活着,自生自灭吧!这是比死亡更适合你们这种生物的结局!”
“感谢您。”
她顿首,仍朝着虚空。“再慷慨不过的处置。”
“因为您当年同样的慷慨,我活下来了。拜您所赐,我成为了当年愚蠢的我从未想过会成为的人,我经历了一个女人能经历的几乎所有艰辛。可我依然庆幸自己的生命如此坚韧,足够承受循环往复接踵而来的获得与失去。有人宁肯死,也不愿行尸走肉般生存,可我认为在最艰难的时世拥有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富足。黑暗的恩赐本不属于我,而我不过物归原主罢了,就算孑然一身无凭无恃,再没有奇迹发生,也不要紧。我从黑暗中已经汲取了够多的力量,这十多年来我阅尽人们心思转变,看着一念之差如何推动他们的行为,推动命运波澜;即使失去这种能力,我也依然可以从人们的言行举止中判断其用意,触及他们内心。我的不幸与幸运是树上百味杂陈的果实,终究要熟极而落,经验却是深扎土壤的根系,永远归我所有。”
“感谢您容许当初那个幼稚无知的我活着,”她平静地说,“夺走我的一切,而仍让我活着。”
他们陷入沉默。大厅被沉默包围,像在等待某个耳朵听不见的声音来临。吊顶上弹奏、祈祷、念诵诗篇、拔剑战斗和静静观看他们对话的诸圣画像仿佛也在等待着那个声音。一只鸽子从天窗飞进来,在圣徒足底的横梁找到了落点,垂眼张望。
爱丝璀德取出什么,弯下腰,轻轻放在身侧的地毯上。
“这件东西原本是您的。您可想要收回?”
那是枚配有白铜细链、镀金的镍制十字章护身符,十字的交点用紫色珐琅镶嵌着日轮。
“云缇亚送给了你?留着它无妨。打从它一开始被另外一个女人拥有,就只是作为虚弱感情的见证,除此别无用处。将它带在身边吧,让它随时提醒你这个事实。”
她捡起它。
“爱丝璀德。”
教皇忽然唤道。
他第一次称呼她的名字。
“你是少数没有让我浪费时间与之交谈的人,”顿了顿,他补充道,“……在弱者当中。”
目光无法抵及的地方,她的脸或许微笑着,却与这句话无关。
鸽子飞出了窗外。
“对了,猊下……您一定有个期盼已久的愿望吧。”
被士兵带出大厅之前,她停伫片刻,说。
“一定是特别宏大、壮美、光辉万丈,倾尽自己的全部力量也要将它达成的愿望。
“我呢……我也有个愿望。当然相对于您的,它太普通,也太渺小了……
“我不祈求这个世界上良善的人都能幸福安乐,但求他们都能有尊严地活着。如果连这也无法实现,我希望他们至少能活着。”
“先是活着,”她说,“然后才是尊严。”
爱丝璀德向圣堂外走去。
她沿鲜红长毯,一步步走近敞开的厅门。黑暗在她眼前如春冰绽开细纹,慢慢皲裂,某种明亮的介质像迅速涨溢的河水那样上涌。她开始辨认出颜色。区分一件事物和另一件事物的颜色。尽管贝兰曾教她记住它们的名称,一时却还无法与原初的感觉对应:地毯炙热的颜色,石砖地面清凉的颜色,花束温暖安谧的颜色,圣像古旧的颜色,士兵甲胄冷而坚硬的颜色,还有拼嵌玻璃窗上斑斓错杂令人目眩的颜色。
随后她看见那明亮介质的实体。
它向她扑奔而来,透过窗,是一束束琴弦似的线缕,透过门则是洪流,将她融于其中。
她看见了太阳。
☆、Ⅳ 光翳(2)
“那女人拥有一种黑暗的力量。”
痛。泥沼浸没双膝,剧痛却早已进入身体内部向上奔涌,淹过了胸口、喉咙,升到鼻腔,直冲大脑。无法挣扎,无法呼喊。……谁?谁在跟我说话?是谁的声音?
“人心最深处、最隐蔽的秘密对她如同曝露在明眼人面前的阳光之下。她是黑夜中飞翔的九音鸟,以月亮的阴影为猎物。你越是刻意掩饰,她看得越是分明。”
啊……妇人。我们在哪儿见过?……你来提醒我么?来救我……来杀我么?
“请远离她。”
别……别再说了。太晚了……
“永远也不要靠近她。”
求你……不……不管是谁都好……
“她会洞穿你,出卖你。”
杀了……我…………
“然后毁灭你。”
云缇亚依旧睁着眼睛。
没人来蒙上它们,或许是没人相信他此刻还能看见什么。空气里的炙热酸味像烧红的针尖戳刺鼻孔,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的梦,梦里有刑台、绳索、烙铁、刀匕、斧锯和煮沸的液体,各种杂音环绕他,一场等待将他脔割而食的盛宴。
“把他绑结实些。待会一动就糟了。”
“麻药准备好了吗?”
铜壶的长嘴捅进喉管。连颈部似乎也被固定住,至于吞咽更加无法主动完成。他分辨不出和上次对他造成无尽痛苦的药汁是不是同一种。一张脸冒出来,观察他的瞳孔变化。圆胖脸盘,眯缝小眼,鼻子上夹着镜片,海因里希的医师,他恍恍惚惚想起。又是新的一轮拷问?
可我没有价值了啊。我只是废物、垃圾、残渣,除此什么也不是了。
他感觉自己站了起来——确切地说是漂浮。药性分割灵魂和肉身,之前和肢体一起被牢牢绑缚住的意志终于真正成为最轻和最自由的东西,他感觉自己融入“乌有”当中,而一切的“有”则在他眼底展开。他在房间上空漂浮,悬于每个人头顶俯看下端:木制平台上不成人形的身躯(他第一次这样疏离地从外部审视自己),医师的秃顶,两口沸腾着浓醋和烈酒的锅,那三个将他变成这副模样的幽灵(它们依然一声不响,只换了身干净的灰衣,戴着在醋里煮过的手套),火炭盆,装药膏和绷带的盘子,还有她——
相似小说推荐
-
驭兽女尊 (流浪小也) 纵横女生网VIP2014.4.10完结 苍茫异世真是一个奇特的地方,只要能够修成幻灵师,就能拥有幻兽。哇,幻兽!强大的魔...
-
邪肆魔帝盛宠冷妃 (烟魅情儿) 潇湘VIP2014.07.29完结她是闻名世界的s级杀手,一朝重生,被人陷害、离弃! 说她小小年纪好男色? 屁!抢得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