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帝都最繁华的大街,倒是百年如一日。茶楼还是那个茶楼,酒馆还是那间酒馆,连上头那只定风鸡都没换一个,颜色已经褪成了灰扑扑的样子。
熟门熟路地,窦蓝停在了林氏草药铺门前。
此时正是午后,日头有些晒人,整条街都没见什么采买客人。她脚步顿了顿,便撩起珠帘走了进去。
那高高的、刻满了祈福经文的柜台依旧好好地矗立在那儿。右上角的财神像也是原来那座,被供养得十分好,神炉里还有三柱未尽的香。听到声响,柜台之后探出一张油光满面、笑容讨喜的大脸来:“哟,客官安好!前店是香,后店是草药,客观需要什么只管说一声!”
这是林大掌柜。
窦蓝有种故人重逢的微妙喜悦。
“掌柜这儿收香包么。”
“收的,收的。”林大掌柜的身型依旧圆润,动作依旧敏捷。他三两下就从柜台后绕了出来,一手拎了一只算盘,“大姐真是雪中送炭来了,不知大姐货量有多少?我给大姐加一成的收购价。”
窦蓝从竹篓里拔出一个枕头大的布袋子:“这次就只有这些了。”
“有都好,有都好。”林大掌柜依旧擅长讨客人喜欢,满脸的笑意不能再真诚了。他打开布包,先是细细翻拣了一阵,眼神儿就有些欣喜了。接着,他拎起一只香包,小心松开了系口绳儿,凑到鼻子边上嗅了嗅。
这一闻,他的脸色就变了。
窦蓝心中一紧,手心里隐隐有灵力凝聚。
林大掌柜又仔细嗅了嗅,有些下垂的腮肉便不自禁地抖了起来。
正当窦蓝彻底冷下了眼色,手中灵力蓄势待发之际,林大掌柜突然便含了一泡清泪,一脸孺慕之情地朝她望来:“天,天青姐姐?”
☆、【十六】西北战乱
【十六】
小半个时辰后,林氏草药铺的大门关了,只从内室传来阵阵茶香。
“天青姐大概不记得了,我自小鼻子灵得同狗一般,天青姐制的香里,中品以上,都有一股子不同寻常的味道,方才一下便闻出来了。”小林掌柜拭了拭泪,道,“……家父已于五十六年前故去了。”
窦蓝透着从茶盏里氤氲冒出的水汽儿,有些怔然地打量着对面这个和林大掌柜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
林大掌柜膝下统共三男一女,那唯一的姑娘与窦蓝差不多同一个岁数。眼前这个,是林大掌柜的幺子,比窦蓝小个三四岁的林满贵。
曾经,窦蓝来铺子里卖香买药的时候,也常常“阿贵真乖”“阿贵来吃糖”地哄过他。如今……除了自出关以来,第一次真切发觉人间沧海桑田的怅然感外,面对这个一脸,呃,孺慕之色的小林掌柜,她也有些想要找个没人的地儿畅快抽抽嘴角的冲动。
小林掌柜的念旧还在继续:“大抵在七十年前,不知从哪儿来了个大商人,卖的草药啊又是好又是便宜,货源还足得很,短短两周就抢了帝都七成的生意。几家世伯都被逼得关门大吉了,父亲也背了一身的债。后来,他愣是凭着你留下的几张香方子,雇了几个手艺人将马上就要烂仓的草药全做成了香货,生生将铺子撑了下去,算是救活了我们一大家子的命。”
“家父家母一生费尽心思,也就筹到了四颗延寿丹,恰巧给我们兄妹一人留了一个,他们就安心地自个儿去了。”小林掌柜说到这个,眼眶又有些泛红,“家父临终之前还在念叨,说天青姐姐是对我们有大恩的人,也是个有大神通的人,让咱们三缄其口,以后若是有缘见了,一定要代他老人家好好磕足三个头。”
说罢,一撩袍子就要跪下。
窦蓝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右手连挥击出三只小药包,分别打在小林掌柜的肚腹和双肩,将他硬生生打回了椅子上。
小林掌柜愣了一会儿,第一件事竟是下意识地拾起掉在腿上的三个药包,拆开仔细嗅了嗅。
“天青姐,这三只香包您卖么?一只二两银?”
窦蓝:“……这不是香,是——”
小林掌柜突然脸色一白,双眼一翻就咚地一声歪到了地上。
“是迷药。”无毒无害无残留,还自带草药味儿提香,狩猎野猪的必备佳品。
好不容易将小林掌柜弄醒过来了,又商量了些买卖事宜,待窦蓝再次套上黄脸蔡婆子的皮走出帝都时,日头已经西沉了。
她边在山道上悠然走着,边想着方才小林掌柜的话。
他说,近来有几种产地西北的草药价格疯涨,因为西北边的商路突然就不怎么通了,一月以来进城的西北商队不足五个。
他还说,给宫中进贡布料的友人告诉他,今个儿一大早,江老将军便一身戎装地进了宫,虽然身形已经微微佝偻了,气势却不减当年。
“都说西北要变天了。”小林掌柜压低声音道。
窦蓝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怎么是江老将军挂帅?”
众所周知,自从江家的老来子江小将军十八岁那年披甲平定北边兽乱之后,江老将军就哈哈大笑着,请来了所有至交好友,将陪了他大半辈子的惊涛枪挂在了墙上,示意江家有后,他可以安心养老去了。
小林掌柜神秘地眨了眨小眼睛:“天青姐,您在外云游去了,哪里懂得,那江小将军啊,起码也有个一百来年没有露过面喽!他娶媳妇儿的那一趟,我还跑去了街头看热闹呢,那新娘子的轿子从将军府的侧门抬出去,绕了条街就从正门抬进去了,新郎新娘都没露过面。至于喜堂里头是个什么情形,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就不明白了。”
“大伙儿都在传,说江小将军得了什么怪病,成天卧床起不了身呢。”
窦蓝眉头微皱。
那天晚上,在护城河边那场疯狂血腥的厮杀,她全部都记得。在最后关头,江重戟他……放弃了抵抗没错,但窦蓝也清楚地知道,江重戟身上的伤根本就远远没到致死的程度——尽管他整个背应当被她扎得没什么好皮了,但江小将军没那么废。
事后,慕容仙师带着黑衣阁围上严宁庵的事儿她也听说了。记得当时她去拜谢杨氏时,杨氏提了一句:“慕容家的护短和睚眦必报,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他那么轻易便答应饶你,也不全是杨姨的面子……蓝儿,你倒要留个心眼,那江重戟,十有□还活蹦乱跳着呢。”
可,江重戟百年匿迹和江家的收敛,却也是事实。
无论怎样,还是先将西北的消息告诉师父的好。
“加簪三支……勤修不辍,诛伏世仇。”这是孔雀在她的及笄礼上,帮她加上最后一支簪时说的话。
她相信他。
她相信这个会分出妖丹来救她,会板着脸却无微不至照顾她,会在战将之阵里陪她百年的大妖怪。
江重戟,黑衣阁,皇帝。窦蓝勾了勾嘴角——咱们慢慢来。
行过一个弯,严宁庵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这座闻名泾州的疯人庵在昏沉的暮色下显得更加渗人了。那似乎永远散不去的罩顶阴云,那长满苔藓的斑驳石阶也曾让她恐惧过。可现下,她望着这座近在眼前的,鬼气森森的庵子,却是浮起一种“终于到家了”的感觉。
这个点,老太妃和杨氏母子一定已经用过了晚膳,正在惬意地喝茶聊着天;她那有条大红尾巴的挚友大概在燃烧生命烤着鸡,蘑菇们或许在一边推推挤挤地聊天,九闻在苦修,还有——
一抬头,便见严宁庵的外墙上歪歪地坐着一只银发蓝眸、神色倨傲又慵懒的妖怪,正拎着酒盏,偏着头望她。
“……我回来了,师父。”
“……哼。”
————————
孔雀听了窦蓝的小道消息,也觉得大概要将答应小乌鸦的复仇事宜提上议程了。可无奈当天晚上的云层实在是太厚了,两只鸟儿坐在禁爵塔上伸着脖子望了半天,一无所获地回去扯被子了。
正当窦蓝头一次开始为严宁庵上空诡异的天气感到忧虑时,帝都传来了个大消息。
西北反了。
狐姑兴冲冲地借着采买的名义去帝都里逛了一圈儿,回来叽叽喳喳地朝窦蓝炫耀:“西北是当真反了,比真金还真。听闻江重戟他那老爹天还没亮就被传进了宫,之后便回府敬了田地,把他挂了百来年的长枪又取了下来,现在正并着十万先锋在帝都外誓师呢。”
“西北军势如破竹,才一天一夜的功夫,就疾行连下了三座城,传言皇上听了这话当场就尿了裤子,哈。”狐姑兴奋地挥着采买来的一只大鲈鱼,“我看呐,那狗皇帝的命数算是到了,你说他会被怎么处刑?话本里写的前朝皇帝都是要被车裂的。”
窦蓝听完这番话,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以一种极其压抑、极其隐忍的方式鼓噪了起来,叫她一刻不能安宁。她先是跑到庵子的外墙上,呱呲呱呲磨了好一会儿的刀,让那股邪乎劲儿卸得差不多了,才抹了把脸洗了手,文静又端庄地去找师父请安。
孔雀一句话就将她头顶八丈高的熊熊火焰给浇熄了:“反了?挺好,等他们打来帝都,为师就带你去找那蠢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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