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胡饼?”曹昂简直要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怎么会有人因为一个胡饼,就不顾生死地为她开城门呢?
这个少年明明这样胆小,他和自己说话的时候都在浑身战栗!
“袁公为政宽仁,更是以体恤百姓著称。他不日便要亲自领兵来支援了,你为何要投敌?”
李二抖得更厉害了,他不知道眼前贵人口中的袁公到底宽不宽仁。他只知道他的阿父、他的阿兄在被袁公征去徐州之后,就再也没能回来……
“你为何要放那些逆贼进城?”
“不,不是逆贼。”李二忽然抬起了头,梗着脖子反驳道:“阿母说司空若是来了,我们就再也不用给贵人们交各种各样的税,再也不用担心冻死在寒夜里……”
“……我们能有果腹的粮食,能有蔽体的寒衣,能有遮身的陋舍……”
李二没想让眼前的贵人能理解自己的想法,他只是……在描述自己心中最美好的愿景。
“……我们能安安稳稳地活着。”
远处忽有战鼓敲响,恍如雷声凭凭。
迷离的幻梦被这鼓声击得粉碎,李二一下子就被拉回了冷冰冰的现实。
他的脖子又缩了回去,“贵人饶了他们吧,此事都是小人的主意。”
他不住地哀求,却遭到了文吏的厉声呵斥。李二只能沉默地伏下身子,静静地等着命运的判决。
良久,一道叹息声响起,“将他暂且押下去吧。”
曹昂整个人都是怔愣的样子,他似乎是在看远去的李二,又似乎是在透过李二看一些别的、其他的东西。
但他的眼、他的心,好像都被浓浓的迷雾遮挡住了。他辨不清正确的方向,看不到适合的道路,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迷惘。
曹昂漫无目的地行走在修武城中的街道上,直到婴儿细碎的哭声传入耳中。
他循声走到破败的屋檐下,便发现了一个用粗布裹着的孩子。
这个孩子一直在哭,可又哭得没力气了,只能发出幼猫般呜咽的声音。
曹昂笨拙地弯下腰,抱起了这个皱皱巴巴的孩子。
他并没注意到,在他抱起这个孩子时,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妇人忍着哭声飞快跑开了。
他无措地问道,“为什么会有人丢弃自己的骨肉至亲呢?”
亲兵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回道:“因为他们的父母知道自己养不活……”
……所以便狠了狠心丢在路旁,若是能有像您这样的贵人发了善心,反而能让孩子有条活路。
不过这些就没必要与自家的主公说起了,亲兵低着头想道。
“为什么会养不活呢,为什么呢……”曹昂像是在问身后跟着的亲兵,又像是在问自己。
自从他被袁绍丢到这儿做县令之后,他从来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半点儿惫懒。
可为什么他治下的子民养不活自己的骨肉,他统领的士兵希望敌军入城?
……他似乎做不好一地的长官。
亲兵是自小就跟着曹昂的曹氏部曲,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主公有些失魂落魄,他思考了片刻,还是决定像往常一样出言宽慰:
“这些都是细微小事,您不必放在心上。主公文武兼备,有过人之明,定能及早收复兖州,承续先主基业。”
以往的曹昂也曾因为思念亲人或遭人为难而失落,但只要他听到这句话,就会像是记起了自己的使命一般,迅速地整理情绪、重燃斗志。
可今日的他却仿佛被人抽干了精气似的,闻言险些摔了下去。
“报——,钟县尉又抓获两名叛贼,意欲开城投敌!”
亲兵见自己年轻的主公迟迟没有反应,也不免着急了起来,“主公,宜杀之示众,以儆效尤。”
“……都放了吧。”
曹昂在两人惊讶的目光下,又重复了一遍,“都放了吧。”
“民意不可违……我愿献城乞降。”
*
若是能不费一兵一卒地拿下城池,谁又愿意平白添了伤亡呢?
是以在确定其中无诈后,张晗便亲自进了修武城,并令自己的士兵接管了城墙及县衙。
“曹小将军英武非常,颇有乃父之风。”
“……司空言重了。”
张晗看出这位曹小将军谈兴不高,便也不再多言,转而赐下官职、珍宝以示安抚。
曹昂荣辱不惊地行礼谢了恩,却没立刻离去,红着眼睛问道:“不知某的母亲和幼弟……”
且不提留着曹操的家眷能安抚兖州的降将降臣,就算抛开这些不谈,张晗也不会有意去为难守寡的妇人、失怙的孩童。
曹操的遗孀和几个孩子,自然是活得好好的。
“我已着人安顿在了晋阳,待大军凯旋之后,子修将军便能与家人团聚了。”
得了准话后,曹昂的谢意便明显诚恳了不少,“多谢司空,某这便告退。”
曹昂离开后没多久,便又有人进了县衙的正厅——赫然便是刚刚升任军师将军的郭嘉。
“主公今日刚得了修武城,便又有喜讯传来,真真是双喜临门。”
“哦,是何事让奉孝如此开怀?”
“线人来报,袁绍改监军为三都督,将沮授的军权分予了郭图及淳于琼。”
张晗目露讶意,“这是……对沮公与起了猜忌之心?”
“沮授谏阻出兵的举动本就惹了袁绍不悦,再加上内部的派系倾轧,他便……失了大半军权。”
张晗这回是真的有些惊讶了,都到这时候了,袁绍竟还放任底下的谋士武将内斗,真是……太棒了!
反正他们斗得越厉害,对自己就越有益。
与其去操心这些,不如关心一下这只狡猾的狐狸,最近到底在忙些什么。
“听闻你最近往身边提携了个后辈?还是从那帮世家子之中挑的?”
那帮世家子虽然是她亲自征召的,可她从没指望这群养尊处优的郎君们能派上什么用场。
他们名为文吏,实为人质。张晗会在出征前特意征召他们,只是单纯地想给那帮蠢蠢欲动的世家提个醒——小动作别做得太过火。
“是。”郭嘉懒懒地倚在她身边,笑着应道。
“是哪家的小子?”
“是河内司马氏的年轻人,表字仲达。”
河内司马氏?他家的家风可是出了名的端肃——不命曰进不敢进,不命曰坐不敢坐,不指有所问不敢言。
这浪子平常见到这类人时,哪次不是避得远远儿的?现在怎么还主动往身边带了?
她万分奇怪地觑了郭嘉一眼,“以你的性情,不该和弘农杨氏那位麒麟子更相合吗?”
“司马仲达是位可造之材,不该埋没了。”
若是说这话的是荀公达、是陈长文,那张晗必然毫无怀疑。但若说这话的是郭奉孝,那她是第一个不信的,其中定然有什么内情。
张晗放下手中的竹简,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瞧。
郭嘉弯起唇角,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像是晚风拂过湖面,牵动了一潭的星子,光彩溢目,动人心弦。
……张晗嘀嘀咕咕地移开了目光。
“罢罢罢,随你去吧,奉孝既不想说,那便算了。”
*
“请进。”
司马懿在听到回答后,便整了整衣襟,拿着自己刚拟定的战略规划进了房门。
“原来是仲达啊。”郭嘉在见到来人后,轻轻搁下手中的狼毫,笑着请司马懿入座。
姿态闲散,面带笑意,端的是再熟稔不过的做派。仿佛他们不是刚刚认识几日的陌生人,而是相交多年的知己好友一般。
但司马懿还是不敢有片刻的掉以轻心,他欠身行礼,规规矩矩地将文书交到郭嘉手中。
家族需要他获得司空的重用,以巩固司马氏的荣光与地位。这时候他若能得到司空谋主郭嘉的提携,那自然是极好的。
可他还是不喜欢与郭嘉相处——这位郭军师实在长了一双过于明亮的眼睛。
他仿佛能看破你所有的伪装,看清你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这总让司马懿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郭嘉接过文书,细细地翻看起来。
“……仲达的才能,可比嘉要高明多了。”
这份文书比郭嘉想象中要优秀,司马懿这个人……也比郭嘉想象中要危险。
是的,危险。郭嘉甫一见到这个人,就十分地清楚:司马懿这个人,绝没有像他所表现得那般温顺无害。
郭嘉不在乎司马懿是什么样的人,但若这个人对主公的霸业产生了未知的威胁,那他便绝不会再放任。
这人要么乖乖地为主公所用,要么便尽早去拜见司马家的列祖列宗。
“某惶恐。”司马懿直起身子,改坐为跪,伏拜于地。
郭嘉起身扶起司马懿,略带责怪意味地开口:“这有什么好惶恐的,仲达本就是高才,何必如此自谦呢?”
“军师谬赞,某愧不敢当。”
郭嘉突然提笔,划去了文书上的两行字,“这处不太妥当。”
[以民夫为饵诱出袁军精锐,一举击杀之。]
司马懿连忙应道:“是,某思虑不周,此举实在有损司空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