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她抚平衣裳的褶皱,为她束好玉冠,为她穿上银铠,为她系好玉带,为她披上战袍,为她呈上佩剑……
王氏的动作轻柔极了,也熟练极了。这样的动作,她已经做了许多许多遍。
从前是她的丈夫,后来是她的女儿,她似乎永远在送自己的亲人到战场去。
“阿母,此战若胜,我就能彻底平定北方了!”
天色早已大亮,便有绚丽的阳光透过窗棂潜了进来。
阳光下的她耀眼极了,恍若刺破长夜的晨光。
她神采奕奕地笑了起来,“阿母,等我的好消息,我一定能战胜袁绍。”
王氏原本有许多话要嘱咐:不能弄险,不要冒失,要谨记惜身……
她知道这些不必说了。
她扬起嘴角,朝自己的女儿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嗯,我等阿晗回来。”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能做的事好像只有等待。她这辈子的半数时光,都是守着一座空荡荡的府邸,担惊受怕地等远方的人回来……
她又笑着重复了一遍。
“我等阿晗回来。”
作者有话说:
有奖竞猜:元熙为什么要抢那个橘子?
第105章
袁绍素来是有着满腔豪情的。
他想要统一北方, 想要得到南阳,想要目中无人的袁术成为阶下囚,他想将天子攥在自己手中,成为真正的天下霸主!
所以他一定要打败张晗——他也知道自己与张晗必有一战。
但在他的想象中, 应该是他领着河北的精锐儿郎, 去撕开并州的门户, 去叩开晋阳的城门, 去摧毁张晗的旗帜,去俘虏她的将士。
他想,届时若是张晗愿意投降,他也是可以饶她一命, 留她做个将军的。毕竟抛开其他的不谈, 张晗确实是个精通战阵、天下无双的将帅。
他想, 即便张晗是个女子, 他也愿意倒履相迎、虚席以待。他会像齐桓公对待管仲、秦孝公对待商鞅那般重用她!
可是现在一切都毁了!
那个女人带着那群未开化的蛮夷、带着那些低贱的黔首,带着那些竖子一路打过来了。她甚至快要威胁到自己辛辛苦苦经营的邺城了!
这是何等的荒谬!
袁绍又气得掀了桌案。
饰有流云暗纹的酒爵坚固得很, 即便被它的主人掀到了地上,也依然毫发无损。它只是顺着地势,骨碌骨碌地滚到了郭图面前。
这也让跪地请罪的郭图更加忐忑了。
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般,咚咚咚地往地上磕头,“某无能, 致使城池失守、将士枉死,实在是罪该万死。请主公治某的罪, 以慰英灵之愿。”
前几年好不容易抢过来的河内郡丢了大半, 那自然是需要人承担责任的。
可是主将颜良已经死于敌将马超的刀下, 河内太守袁尚又在撤回邺城的途中“病”得起不来床……那么这罪责就必然是他这个军师的了。
“某死不足惜, 但在颜将军死后, 某已经立誓要照顾他的妻儿。求主公满足了属下的遗愿……”
他眼眶通红,哽咽着说完了剩下的话,“如此,如此,某在地府与颜良将军相遇时,也不用羞惭遁走了……”
刚刚袁绍掀桌案时,恰好有一个砚台朝他砸了过来。郭图故意没躲,额头上便破了个口子,慢慢地渗出血来。
随着他叩首的动作,混杂着泪水的鲜血便淌满了他那张保养得当的面容。他的发冠还散了,头发乱糟糟地铺了一地。
他整个人看起来凄惨极了,一点儿也不像平常那个谈笑风生、言语自若的郭公房先生。
袁绍便有些不忍心了。
他叹了口气,君子死而冠不免啊。
他想:郭图这次的事儿确实做得混账,可……可就算是孔子那般的圣人,也是会犯错的吧,何况郭图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呢……不管怎么说,郭图也为他谋划了这么些年啊……
底下那帮善于察言观色的谋士顿时便反应了过来,开始言辞恳切、满脸动容地为郭图求情。
“……主公,郭公房虽有过错,但也罪不至死啊。”
“……还请主公三思啊。”
“……主公,郭公自追随主公后,每每宵衣旰食、殚精竭虑,为您的大业辛苦操劳。如此功臣,岂能轻易斩杀?”
袁绍便顺着谋士们搭的台阶,一步一步往下走了,“看在诸公为你求情的份上,此次便饶你不死,只罚俸三月,降职一级。”
“若是能戴罪立功,再官复原职。”
郭图又哭又笑地行了叩首礼,然后红着眼眶说了一箩筐感激涕零、誓死效忠的好话。
甭管别人怎么想,反正袁绍很是受用。若不是记起眼前的人丢了半个河内,他差点便要亲自去扶郭图了。
……最后他只是挥了挥手,让左右亲卫上前扶起郭图,将其带下去整理仪容了。
沮授、田丰、审配、许攸这些谋士好像对这个结果半点儿也不意外。
等亲卫扶着郭图下去之后,他们便像什么也发生一样,开始商讨起了应对之策。
大监军沮授对此持保守意见,他想和朝廷军打持久战,“张晗此时势头正盛,我军不宜于此时撄其锋芒。”
“主公,我军宜以守为攻、以逸待劳,等张晗粮草告罄之时,敌军自然能不攻自退。”
袁绍刚刚缓和下来的脸色便又严肃了起来。
张晗已经快带着人打到邺城门口了,沮授竟还劝他防守?
他若是如此龟缩不前,还有何颜面统领河北士庶?他若是为此懦夫行径,还有何颜面做这河北之主?
将来在儿孙面前,他甚至没脸教他们做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
“主公,如此不妥。”许攸也不赞同沮授的观点,“幽并两州常年遭受蛮族侵掠,张晗本就不堪其扰。近几年她又忙于吞并曹操,平定关中,连年征战不休。”
“此疲敝之师也,虽获一时之胜,终无长远之计。主公若率精锐之师出征,定能一举击溃敌军,夺回河内、直取晋阳!”
沮授狠狠地皱了下眉,当即便要起身与许攸理论,“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1]。
“今有令敌人不战而退的上上之策,为何你却弃之不用,反择了那最愚笨的下策呢!”
田丰反唇相讥,“今有击败张晗的绝妙时机,为何你却视如不见,甚至还劝主公龟缩邺城?”
“沮公与,你到底是何居心?”
……
今日的袁绍与往日的袁绍还是有些不同的——他不想再等谋士们吵出结果了,他径直拔出了自己的剑。
他的剑冰冷而锋锐,是请最高明的匠人,用最优良的精铁细细锻造而成的。
在颢颢天光之下,袁绍的这把剑亮得惊人。
袁绍拔出了他的佩剑,就像当年在德阳殿,对着暴虐无道的董卓、对着唯唯诺诺的群臣那般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他不是当年那个年轻力壮的袁绍了,但是他的气魄、他的胆量、他的胸襟还一如既往。
他的剑也依然锋利!
作者有话说:
[1]选自《孙子兵法》
第106章
朝廷的大军已经要打到河内的修武城了。
修武城的城墙算不上坚硬, 里面屯的粮食更是少得可怜——但县令曹昂并不怎么担心城池的安危。
他刚刚接到消息,至多明日,由袁绍亲自率领的大军便要到了。
他只需利用地形之便守到明日即可。
但是,竟然有人投敌!
他的对手不能拿他怎样, 他的士兵却想主动打开城门, 去迎那些敌人进来。
曹昂再得知此事后, 感受到了出奇的愤怒。只有鲜血能荡平怯懦, 只有鲜血能树立威严,他要将那些懦夫全都就地正法!
可当曹昂真的看到那个策划打开城门的士兵时,他的内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无他,这个士兵实在是太瘦弱、太矮小了, 看着就像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这让曹昂想起了自己的二弟曹丕。
阿弟也该长到这个年纪了, 他过得好吗?会不会也像眼前这个人一样瘦弱……
曹昂的心冷了下来, 血也冷了下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闭着眼睛问道:“李二, 你为何要通敌?为何想打开城门?”
李二怕得全身都在发抖。
他的年龄没有看上去那么小,但也确实不大,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六岁。
长期食不果腹、挨饿受冻的生活,让他变得瘦骨嶙峋,浑身上下都充斥着营养不良的影子。
他颤抖着匍匐在地上, 给了曹昂一个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的回答。
“……司空……司空……她当年给过小人一个胡饼。”
那应该是建安二年,李二因饥饿昏迷在了路边, 非常幸运地被当时还是太尉的司空救了起来。
司空领着人救了他, 还在走之前给了他一个胡饼。
那个胡饼很香很香, 他每次想起来便直流口水。
……其实他并没尝出胡饼是什么味道, 因为他当时饿得两眼放光, 根本什么也顾不上,只知道机械地撕咬,机械地吞咽。
但司空给的那个胡饼一定是很香的,就和阿母以前做的白面馍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