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万箭齐发,整齐划一地袭向那座黄昏下的城池。
张晗浑不在意地挥剑挡了袭向自己面门的箭,也没管亲随劝自己下城墙的谏言。
既是诱饵,那自然是要待在最显眼的地方,才能发挥出应有的效果。
只是,袁绍给她送了这么多弓箭,自己若是无动于衷,实在有违礼尚往来之道。
“弓来——”
亲卫恭敬地递上她的黄金弓——这还是她十六岁那年领兵破匈奴时,从匈奴单于身上缴获的战利品。
张晗牵唇笑了笑,意色自若地取了弓箭。
她没想透过层层肉盾射向袁绍,她瞄准的方向是那面猎猎招展的帅旗。
“咻——”
箭落下,那面红底黑字的旗帜亦应声倒下。
……袁绍又一次出奇地愤怒了。
“竖子尔敢!”
气得脸色煞白的袁绍死死地握住了拳头,咬牙切齿地下令,“淳于琼,令你即刻增兵三千。”
被点名的淳于琼单膝点地,抱拳领命,“末将领命。”
“酉时前,我要在修武县衙宴请诸将,可懂?”
“是。”
袁军的战鼓再次敲响了,修武城上的并州军也无一例外地听到了。
他们都懂其中的意思:袁绍又增了兵,又发动了新一轮的进攻。
但城中已经没有多余的兵马了。为了打这场仗,将军甚至征用了民夫民妇当后勤兵。
担忧与恐惧在疲惫的身体中叫嚣着,他们忍不住将目光望向了那个着银甲、披红袍的身影。
处于危墙之上,她却湛然不动,了无恐色。
她的声音回荡在苍茫的天地间,“儿郎们,功勋与胜利都将属于你们!”
士兵们的身体仍旧疲乏,但似乎有什么极为热烈的东西,重新在心里生了根,然后调动着他们拿起武器,护卫身后的城池,以及身边的将军。
“杀——”
袁绍那个在修武县衙宴请诸将的愿望,当然是实现不了的。
因为在申时三刻,他们的后方出现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
——赫然便是本应支援武德的援军。
攻与守,围困与被围困的关系顷刻间颠倒。
难怪,难怪那张晗竟然会派出如此数量的军队……原来是为了在此时堵他的后路……
狂妄,真是狂妄……她就料定了自己在赵云折返前不能攻破她的城吗!
“主公,情势危急,宜火速召郭图与颜良……”
许攸的话还没说完,就惊恐地瞪大了眼。
袁绍气急之下,竟然硬生生地呕出了一口血!
“主公……快……快传军医……”
“不得宣扬……”袁绍在许攸的搀扶下,低低地斥了一句。
这位向来以容貌伟美著称的河北之主,已经逐渐稳重了身形。
他抬起由千金蜀锦织就、绣着双菱纹的袖子,恨恨地拭去了唇角的污血。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方才咬紧了牙关,以一种极为不甘的声调开了口,说道:
“召郭图、文丑回援。”
*
军令之下,郭图即便再怎么不愿,也还是得放弃近在咫尺的武德,转而回援袁绍所在的袁军主力。
而郭图退兵之后,武德城之危自然也就迎刃而解。
至此,这场由郭图策划的、由袁绍支持的第二次进攻,也就彻底化为乌有。
连着两次都失利,袁绍军中也就不免有了怨言。
有人在议事之时,提起了沮授当初劝阻出兵的话,“若是当初依从沮公之意,焉有今日之败耶?”
“确实如此啊,若是……”
“沮公有此远见,却……”
值此大败之际,有许多人都借着沮授的名义发起了牢骚。
但渐渐的,他们都闭上了嘴,战战兢兢地低下了头。一些胆子大的,便偷偷瞄了眼上首的袁绍。
这次袁绍没摔酒杯,也没掀桌案,他异常镇定地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目光凛然地扫视了一圈军帐,朗声道:
“诸君,我河北后方尚有三十万兵力,何需惧那张晗小贼!”
帐内众人纷纷附和,纷纷说出了一大段漂亮话。
但既然打仗失利了,那自然需要人来承担责任与骂名。
这个最后被推出来顶灾的倒霉鬼是许攸。
因为主公不会承担战败的责任,郭图不想承担战败的责任……而当初提议出兵迎战张晗的许攸,因为心高气傲得罪过很多人……
所以在大家的一致努力下,许攸被降了职,还被发配到了大公子袁谭身边。
……许攸怀着满腔悲愤离开了袁军大营。
他的傲气不允许他就此消沉——他迟早要重回冀州中枢,将那些坑害他的小人打落于尘泥之中。
——袁谭便是他的跳板。
许攸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青州治所,而后求见袁谭。
“公子身为袁公嫡长,理应延续袁公大业。然袁公偏爱三公子,言语之间甚至有令其承袭宗庙之意。”
他挑了挑那双锐利的眉眼,问道:“某此来是想问公子:日后您真的甘愿俯首于三公子座下吗?”
袁谭先是愕然,继而便整了整衣襟,端端正正地朝许攸行了一礼,恭敬道:“还请先生教某。”
许攸毫不避让,坦坦荡荡地受了袁谭的礼。
“袁公此时正与张晗相持于修武,公子若能助袁公拿下张晗,袁公定会回心转意。”
袁谭思索片刻,道:“某愿领兵五万,前往修武为父亲助阵。”
许攸不以为然,“公子错矣,您要前往的地方不该是修武。”
这位年少便以才智闻名乡里的谋士笑了笑,接着便悍然拔出了自己的佩剑,直指袁谭身后的舆图。
剑尖所落之处,正是——
“晋阳。”
第110章
庭阶下的萱草开败了。
或许是因为无人照料, 或许是因为天气无常,这株由庭院前主人留下的萱草逐渐枯萎。
原本肆意延展的枝叶没有了光泽,鲜艳欲滴的花朵蜷缩在了一块儿,再没了往日的勃勃生机。
亲卫长容因一见到这儿就皱起了眉——她的主公确实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更不会因此苛责于身边之人。但将这么一株枯萎的花植留在此处, 总归是不大妥当的。
她正想将这盆景搬出去处理了, 就看见郭嘉匆匆而来。
她压低了声音, 有些为难地说道:“郭军师,主公方才歇下没多久。”
昨夜袁谭袭扰太原的消息飞驰而来,张晗什么也顾不上,急急忙忙地披衣起来处理军情。
待诸事处理妥当, 便已是四更天了。
郭嘉的眸中有些不忍, 叹了口气, 道:“军情紧急。”
容因立马便懂了, 她比郭嘉更无奈地叹了口气,蹙眉道:“军师稍等, 某去唤主公起……”
“奉孝直接进来吧,我已然起身了。”里边儿的张晗听到动静,朗声应道。
昨晚重新睡下后,她久违地生了梦魇,一身冷汗地从床上惊醒……之后, 之后便再无睡意,在舆图前枯坐到此时。
郭嘉在听到回答后, 三步并两步地进了室内, 撂下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袁绍增兵十万。”
*
并州与冀州仅仅相隔一条太行山脉。若是有人从冀州中山郡往西跃过太行山, 便能望见并州太原郡最东侧的一座城池——盂县。
这座城池已经被袁谭强攻了五天。
起初是一波一波的士兵带着云梯, 前赴后继地爬上盂县的城墙。
但这种攻城方式没过不久就被取代了。
因为守将张辽让人烧了滚烫的油、水, 从城墙上倾泻而下。
燃烧的油脂、凄厉的惨叫、焦糊的气味……所有的一切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人间炼狱的图卷。
当越来越来的青州军,在看着自己身边的同胞被滚烫的沸油烧成一块烂肉时,他们的脚步慢慢停滞了下来……
再后来,袁谭就不用云梯攻城了——他用了远程的投石机。在他的命令下,青州兵轮番上阵,昼夜不停地朝盂县内投掷大小不一的石块。
每天都有许许多多被石块砸死的士兵,抑或是普通百姓。
城中除了刺目的红,便是惨淡的白。起先还有丧亲者悲痛地唱起挽歌,哀楚地为自己的亲眷招魂。
然而几天之后 ,挽歌没了,招魂曲没了,生活在这座城中的人们似乎习惯了这样的丧亡……他们麻木地收敛尸体,麻木地挖坑下葬,麻木地等待明天或是死亡。
但就算是这样,盂县依旧还在坚守。
这样的坚守无疑惹怒了袁谭。这位大公子像是撕开了伪装的恶魔,朝着盂县露出了狰狞的爪牙。
他令青州军在城外筑了京观。
京观这个名字听起来还不错,却……是用无数并州人的尸首筑成的。
其中有战死的并州士兵,也有无辜的盂县百姓。
袁谭来犯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一些居住在城郊的百姓根本来不及撤离,就沦为了青州军手中的“军功”,成为了青州军用来威慑盂县的工具。
确实有人在这样的威慑下胆寒了,他们在袁谭“三日内若无人献城投降,则屠尽城中士庶”的话语下弯了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