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晴雯和鸳鸯等人忙着清点名册,将那些未在抄家名册之中有名姓的男人女人尽数遣散,又向那些有名姓的众丫鬟婆子小厮长随等人道:“汝等从前皆是有头有脸的,如今因贾家犯了事,自是受了牵连,便纵我放了汝等去,只怕也难逃罪奴籍,不得安宁。只咱们家老太太是个高瞻远瞩的,这两年为族中买了许多祭祀产业,无人打理,汝等便到那边可好?”
众人听了,齐齐感念贾母恩德,又谢过侯夫人高义。芳官悄悄和小红使了个眼色,拉她先往后院住,鸳鸯和麝月二人便在这里为众人分发盘缠,正忙得不亦乐乎间,突然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家丁凑上来向二人行礼,道:“鸳鸯姐姐、麝月姐姐万福金安。”
鸳鸯和麝月听这声音有些熟悉,忙凝神细看时,却见不是旁人,正是茗烟。
那茗烟自从袭人事败时候,也因暗中相助于她,终被贾宝玉厌弃,远远撵到一个田庄上过活,此次贾家被抄家,田庄里头管事的家丁和佃户一哄而散,惟茗烟徘徊不肯离去,故而被捉了回来,一起发卖。
此时鸳鸯和麝月见茗烟谈吐礼貌乖巧,颇有求助之意,自然以为他是想着要在顺义侯府求一差使了,正想着该如何拒绝间,忽而听见茗烟低声道:“两位姐姐从前同袭人交好,这些日子可曾听说她的消息?”
鸳鸯和麝月见茗烟脸上情态,大惊失色。鸳鸯便道:“已是到了这般田地,你自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却还想着袭人?”
麝月也说:“袭人的主意一向大,心气高着呢,你如今这般落魄,怎能入她的眼?没得被她羞辱一顿,赶出门去。”
茗烟苦笑道:“我如何不知?从前她被撵出贾府里时,我痴心妄想有意娶她,已遭她一顿羞辱。只是我在庄子上住了这些年,想来想去,仍旧是放她不下。那时候贾府里出事的消息传过来,旁人都跑了,只我在那里傻想着,回京来若是能再见她一面,便是立时死了也值了。”
鸳鸯和麝月对望一眼,彼此面上都有无奈之色,鸳鸯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既是如此,我等自然不好瞒你。你去了城外庄子上住,怕是不晓得,袭人家里竟是一味指着卖女儿过活的,先是为了谋富贵,教她投靠了那个假王孙,后来假王孙被腰斩弃市了,赵侍郎的女儿赵娇容羞愤不堪,自尽了。幸好袭人心大,活了过来。只是她母亲和嫂子如何肯罢休,又将她卖给从外地进京的行商,卖了二十两银子。因袭人不堪打骂,求到侯夫人府上,与那吴姓商人谋了个皇商之名,想来这回袭人总能进他家奉妾室茶了罢。”
茗烟听袭人这般曲折离奇的遭遇,不住叹道:“果真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她一向心气高,只是这世上又有几个宝二爷教她随意拿捏的呢?故而在外头几回皆吃了大亏。幸而有侯夫人高义,不计前嫌,她才能有好日子过,便是我听了,也为她高兴。侯夫人日理万机,我自然是不配见她的,便在这里遥遥磕上几个头,聊表我心中感激之意了。”说罢也不顾地上铺着青石板,猛地跪了下去,“砰砰砰”便是几个响头,直磕到头上血肉模糊,才蹒跚着离去了。
鸳鸯和麝月见得青石板上的血痕,无不摇头叹息,一面教人用大桶装了水来洗地,一面感叹道:“茗烟生性机警,袭人稳重谨慎,若是能看对眼,本来也是一桩好姻缘。只可惜袭人受家人所累,一心想着荣华富贵。殊不知连贾府也有从盛转衰的时候,这世上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富贵?茗烟却是可惜了。”
正感叹时,晴雯牵着巧姐的手,笑意盈盈从那边过来了,见她们正在教人洗地,忙问缘故。鸳鸯当着巧姐之面不好说,等到夜里无人之时,将茗烟待袭人之情悄悄说了。
晴雯听罢,亦大感惊奇,叹息道:“想不到茗烟竟有这番心肠。可见是个痴情种子。从前倒是小瞧他了。”
又喃喃道:“想不到这世上竟有许多情痴,倒教我碰上了。”
鸳鸯不解其意,只管凑趣道:“夫人福泽深厚,旁的不说,侯爷待夫人之情,从前京城里头也曾人人称颂的,连宝二爷都在说故剑情深什么的,可不就是情痴吗?”
晴雯摇头道:“我们这些小打小闹,如何敢攀附宣帝平君?说出去没得教人耻笑。巧姐那边我已是亲自料理,教她安顿下了。你这边再去看看小红,暗暗透个消息与她,把芸二爷的事情同她说了,再做计较。”
鸳鸯闻言,忙点头道:“可不是!芸二爷如今又有房子又有地,也算得上是殷实人家了,去外头求娶身家清白的女儿,也尽够了。竟然为了救她,情愿倾家荡产,若这个不算情痴,还有哪个算呢?”
第298章 警示
次日晴雯果然带着巧姐来拜见贾母。
巧姐尚且年幼, 受此惊吓,过了许多天担惊受怕的日子,见了贾母, 不觉扑入怀中, 失声痛哭。贾母想起昔年巧姐之母王熙凤奉承孝敬她的情景, 甚是心酸, 不觉也在那里哭个不停。
晴雯和黛玉两人在旁苦劝,又有鸳鸯、琥珀等人帮腔,好半天才劝住了。
贾母教琥珀先带巧姐去旁边玩耍吃果子, 晴雯方向贾母进言道:“姐儿受了惊吓, 还得好生调理着。我思来想去,姐儿还是放在老祖宗这里, 最为妥当。一来老祖宗会调理人,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巧姐若是得了老祖宗的调理,往后出落得越发体面, 将来也有个好归宿。二来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侯府虽是买下了巧姐,决计不肯当寻常奴仆使唤。故而咱们也不必掩耳盗铃。若真个他们过问时,我也有话回他。等到宝二爷来年金榜高中,青云直上时候, 只怕事情有了转圜, 巧姐的身份也便恢复了。”
贾母点头道:“你说得颇有道理。巧姐她母亲去的早, 如今无人照看, 我少不得代为照看的。”
晴雯又道:“昔年有个刘姥姥, 老祖宗可还记得。她却是个知恩图报的,巧姐的名字便是她给起的。因前些时候老祖宗和琏二奶奶赠了她几两银子, 一直挂念在心,前些时候听说琏二奶奶没了,很是伤心,哭了一场,又知道巧姐要入教坊司,赌咒发誓说便纵倾其所有,也要救了巧姐出来。”
贾母道:“我记得此人。这位姥姥大我几岁,是个积古的老人家,见多识广,精神头也好,颇会来事,懂得逗人欢心。听说她认了巧姐当干女儿?那时候不过随手拿了几两银子,难为她这般惦记着,又这般肯舍身。虽说咱们家不曾沦落到教她卖房子卖地搭救姐儿的地步,但这份情依旧该领。你回去若见了她,便说是我说的话,往后若是想巧姐了,只管过来走动,我这里总是欢迎的,只求她不要嫌弃如今我们落魄了,照顾不周罢。”
晴雯听了忙应了,又使了个眼色,琥珀见状便知她有要紧事要同贾母商议,借故走了出去。晴雯这才从鸳鸯手中接过一个小账本,向贾母说:“赎出贾家巧姐及众下人的花费都在里头了,连同遣散下人们的盘缠也算进来了,其余的尚有这个数。如今我一并带了过来,就在外头的车子上,教心腹人看着。等老太太过目后,便教他们搬进来。”
贾母笑了一笑,并不去接手那个账本,道:“傻孩子,你这是做什么。原说了剩下来的都是你的,你这般岂不是在打我老婆子的脸吗?”
晴雯连忙道:“老祖宗这是什么话?既当我是一家人,一家子又何必见外?旁的不说,义父大人明年秋天赴金陵赶考,到时候不又得好大的费用?金榜题名之日,阖族脸上都有光彩,自是一件大事,这会子又何必同我计较这个?”
贾母笑道:“你从前是跟着宝玉的,难道不知道他性子最是古怪不过,这些日子搬到这里来住,连琥珀她们都觉得不如从前,偏宝玉欢欢喜喜,说什么富贵误人,如今反倒好了许多,又嚷嚷着犹显不够,若非忙着备考,倒要和林丫头在乡间修一座竹舍,在那里做耕读人家呢。你想想看,他便是赴金陵赶考,又能有多少花费?这笔钱我亦早帮他备着了。”
不等晴雯回答,复又说道:“我如今实是放心你不下。有一桩事,一直悬在心中,如今倒要问个明白才好。”
鸳鸯是跟惯了贾母的人,闻言忙借口避了出去,在外头守着。贾母见屋中只有她和晴雯二人,方问道:“你和顺义侯如今如何?”
晴雯不解其意,答道:“自是举案齐眉,夫唱妇随了。晴雯不敢稍忘老太太的教诲。”
贾母轻轻一叹道:“举案齐眉?怕不尽然。若果真举案齐眉的话,你同那清平亲王,又是怎么回事?”
晴雯一惊,再想不到贾母竟然会这般发问,支支吾吾回答道:“我……他……老太太怎会这般问?”
贾母见这情形,叹道:“我老婆子耳目闭塞,京中便是有什么闲言碎语,也传不到我的耳朵里。只贾家被抄一来,其余各家亲戚若想探望,无不困难重重,偏你畅通无阻。我先前以为,是顺义侯投靠了清平亲王,故而他们高看你一眼。后来日子久了,才咂摸出味来,只怕那些人是看在你面上多一些。你人生得好,容易被人惦记上,难道你真个以为顺义侯是个傻子,由着你这般胡作非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