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贾宝玉最是性情中人,也不管事后是否会遭人非议,只在那里向着探春呜咽道:“都是我无能,教三妹妹受这等委屈!堂堂贾府这许多男子,俱是须眉浊物,倒教三妹妹一个弱质女流顶在头里!”
探春忙反过来劝慰道:“二哥哥千万莫要这般说。你年纪轻轻已进了学,将来早晚蟾宫折桂,金榜题名的,到时候前程不可限量,重振家业自不必说。我等女子再怎么拼尽全力,只可救得一时,却不可救得一世,若要为族中长久计,自是须得仰仗二哥哥的。”
又道:“只是这番抄家,连琏二哥的女儿都要入教坊司,细论起来,却是教族里蒙羞。二哥哥若有法子时,还请赎她出来。”
贾宝玉含泪点头,林黛玉也道:“放心,便是我将家传的那些古籍全卖了,也要救得巧姐脱困。”
贾母闻言发话道:“三丫头,你只管放心。不但巧姐要救,便是咱们府里的那些丫鬟婆子,我亦想着救上一救。”又道:“你在我跟前养了一场,可惜我没福分见到你和孙女婿和和美美过日子。便是往南边去了,也不得忘本,平日若有难处时,只管想想家里还有这许多人心里念着你,逢年过节为你祷告,也就逢凶化吉、一好百好了。”
一面说,一面命晴雯抖开手中包袱,将一件光华灿烂的雀金裘展在探春面前,道:“这衣裳是好的,我在箱子里放了许多年,始终未曾舍得拿出来送人。如今你且带了去。这天寒地冻的,一天冷似一天了,一路南下之时,只管披着它,也只如家里人陪在身边一般。”
探春知道这雀金裘是雀金呢的面子,乌云豹的里子,又轻便又保暖,最是名贵不过,哪里肯收,连连推辞道:“这是老太太的珍藏,我如何能收?”
直到贾母坚持再三,探春方收下了。外头有小太监过来催促道:“吉时已到,请王妃娘娘行礼启程。”
探春无奈,只得出了院门,早有几个执事女官迎了上来,有捧盖头绣巾的,也有捧双喜如意的,一起簇拥着她,缓缓沿着猩红毡铺就的大路一路前行。远远看着那红毡尽头是一架琉璃八宝璎珞车停在那里,等到众人扶着探春上了车子,便一路往城外江边而去。
江边高台之上,东安郡王妃、南安太妃等许多内命妇皆在那里坐着,一个个喜气洋洋的。东安郡王妃受皇后娘娘所托,主揽这送亲之事,忙吩咐执事太监宣读圣上旨意。那探春拜了三拜,便复转身,一群执事女官、陪嫁太监、丫鬟婆子等人拥簇着,登上了那艘送亲宝船。刹那间,烟火齐放,鼓乐声声,东安郡王妃等人只觉得心头一块大石落下,甚是轻松惬意,只见那宝船为首的船队扬帆启程,一路南下,渐渐水上连帆影都瞧不见了。
这边王夫人含泪向贾母道:“巧姐还在教坊司呢。前些时候老爷托了人去打探,说教坊司开价一千两银子,不然的话便卖到那青楼里去,如今我们哪里凑得出一千两银子?”
贾政也道:“巧姐是罪臣之女,便纵舍了这一千两银子去,仍旧脱不得奴籍,只能在官宦人家里为奴为婢的。这世上可有人愿意花一千两银子买个奴婢?故而思来想去,竟是不成的。”
贾母冷笑道:“此事不消你说,我心中自然有数,便纵拼尽全力,也不好教家里蒙羞的。”一面说,一面带着宝黛二人并晴雯回去了。
剩下贾政和王夫人两个在那里面面相觑。
贾政发愁道:“老太太生气了,这般回去却不肯带咱们两个,这赁车子的钱又从何而来?倘若老太太将家私尽数变卖,我等又如何过活?”
王夫人见从前颇不屑金银俗物的贾政竟然为雇车的钱发愁,不觉又是辛酸又是好笑,道:“老太太是个精细人。既然这般说,必有后手。我见晴雯这些日子同她来往频繁,说不定她暗中有钱财放到了晴雯那里,也未可知。”
贾政大为光火:“天底下人都像你一般,偷偷去私藏抄家之物不成?”
王夫人闻得此语,只得低下头去,再无言以回。
晴雯同贾母、林黛玉、贾宝玉一起共乘一车,先到了贾母处。
如今荣宁街已悉数查封,从前富贵风流皆如梦幻泡影,贾母等人也搬了出来,幸而贾母在京城中还有一处三进三出的小宅子,虽狭小了些,但极其清幽,后院几尾修竹,雅致大方。贾母便和宝黛二人暂时居于此处,待到贾政、王夫人遭赦之后,便收拾了厢房与他们居住,又拨了一个粗使的小丫鬟伺候他们。自然不比从前在荣国府时候的舒适气派,却被抄家那些日子的朝不保夕、风雨飘摇要好多了。
第297章 情痴
晴雯随着贾母先去了他们的居处。未曾叙几句话, 贾宝玉已是说要温习功课,急匆匆往书房而去。
贾母又是欣慰又是伤感,道:“宝玉如今出息了, 真个长大成人了。便是他爷爷九泉下有知, 见他这个模样, 却也欣慰了。”
又道:“若我贾家子弟早些年都如宝玉如今一般知上进, 又何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
晴雯在边上听着,却也心知肚明,知道其实贾家获罪的那些勾当, 京城之中各公侯之家亦是样样不缺, 天下乌鸦皆是一般黑,贾家吃亏就吃亏在与帝王离心, 族中无惊才绝艳之辈能为上所用罢了。如今听贾母此语, 也只得默默无言,在一旁拿着个美人锤为贾母捶腿。
这日她们四更天不到便起身,除却贾母略进了一些奶.子粳米粥之外, 其余等人竟是滴米未进。刚到家中, 林黛玉便吩咐人去厨下造饭,此时贾母下令传饭,琥珀、玻璃、紫鹃、雪雁四个人从门口婆子手中接了饭菜等物进来,摆了一桌子。
贾母向晴雯道:“你也饿了大半天了, 这里的清粥小菜略进一些罢。若不肯时, 便是嫌弃我这里的茶饭粗淡了。”又招呼林黛玉道:“都是一家子, 既关起门来, 便不必讲究那些虚礼。你也坐下进些东西罢。”黛玉闻言, 方坐下了。
晴雯见那席面上头的菜,竟不见多少荤腥, 又见贾母和林黛玉吃的饭也只是白米饭,忙问道:“上回我送过来的御赐胭脂米和碧粳米可曾吃完了?”
贾母道:“你上次送过来几袋,满当当的,哪里吃完了。只我前些日子身上不大好,这两日请了胡家娘子过来看病,胡家娘子说是我从前那些油腻之物吃多了,倒要吃些清淡小菜才好。便是这米,也只好用家常白米,免得折了福分。我听了她这话,竟觉得大有道理,这些日子吃了些清粥小菜,倒看着精神好了许多。”
晴雯闻言,忙见席上吃食,只见头一样是五香雪里蕻拌花生碎,又有一样是油盐蒸茄子干,其余诸菜也皆是一片绿色,只一道火腿炖肘子是荤菜。待到入口之时,才觉得那蒸茄子干颇为软糯,五香雪里蕻拌花生碎亦是爽口,比起从前的大鱼大肉多了几分意趣,这才罢了。
她心中默默感慨道,想不到如今贾家败落了,同胡家娘子的交情却是比从前更好了。从前他们有病之时更喜请宫中太医,倒不大愿意对胡家娘子这等江湖异人真心叹服,如今倒是好了。
待到撤去席面,又略微聊了几句,方知如今林黛玉管家,一力主张精简,贾母身边只留了琥珀、玻璃等四个大丫鬟,林黛玉身边留了紫鹃、雪雁两个,其余等皆是放出去了。
“从前潇湘馆里那个春纤,本就是太太的人,如今只管教她伺候太太去了。”贾母轻描淡写说道,“姑苏林家家风极正,若果真如他们家一般,只怕咱们家也就少了许多是非。只恨从前外头许多双眼睛盯着,凡事必要照着从前规矩来,若想着什么兴利除弊之事,旁人不说咱们家进取,只在那里疑心造谣说是入不敷出、即将败落了,故而困难重重,不曾真个着手。如今正好顺水推舟改了这旧时规矩。”
晴雯心中钦佩不已,暗想如今忠顺王爷一脉上位,这群人号称喜好质朴之风,倒不似从前太上皇那般酷爱艳丽奢华了,顺义侯府也少不得渐渐改过来才好,忙问道:“先前老太太说,巧姐和咱们府里那些丫鬟婆子们,自然是要搭救的。此事自有我打理,老太太不必烦心。只是到时候她们是回来伺候老太太,还是先放我那边?”
贾母笑道:“她们已入奴籍,若是到我这边来,许多双眼睛盯着,倒不好了,自是放在你身边最妥。旁人也便罢了,巧姐是头一个要设法救出来的。周姨娘是个老实人,跟着太太混了一辈子,无儿无女的,平日里连大气也不敢出,如今又受了这等罪,若能够时,便赎了她出来,赏她口饭吃便也罢了。从前寄存在你那里的银子,是从我私房里出的,虽贾家被抄,但我这里没抄,不算赃物,此时正好派上用场了,只消巧姐、周姨娘二人赎出来,其余的丫鬟婆子们,你裁度着办便是。”
晴雯听了,忙领命而去。过些日子官府将贾府的那些未够份流放的官眷尽数发卖,寻常的人家皆知这些人是锦衣玉食惯了的,里头又大有玄机,哪个肯买。便是有那好事的公侯之家,有的念着贾府旧时情谊,有的见顺义侯府风头正劲,一心以为顺义侯夫妇皆是清平亲王的人,又有哪个想自寻麻烦与其争竞,便是主持此事的官府见了这个架势,也不想轻易得罪,故而竟皆按了底价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