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也不敢怠慢,忙将她请了进来,又上了一桌子的茶水瓜果,笑道:“薛才人来了!这些点心却是侯爷亲手所制,且尝尝咱们这自家风味。”
薛宝钗笑着回道:“既是侯爷的手艺,自是要尝尝的。只是先不急着这个,请侯夫人先派几个稳妥人到门口,把外头的物什搬进来才好。”
晴雯忙问是何缘故,薛宝钗起身拜了数拜道:“再过几日便要入宫去了,着实心中不安。想来想去,只得过来托付侯夫人。”
晴雯先前已先后受过赖嬷嬷、贾母之托付,却是驾轻就熟,听薛宝钗这般行事,自然以为她亦有那十分为难之事托付自己了。如今她已贵为侯夫人,身份地位非昔日可比,料得倒也能担当些事,何况她深慕薛宝钗为人,既见她这般求恳,自然不肯教她失望的。于是忙吩咐下去,命来顺点齐了几个手脚麻利、干活机灵的小厮,依了薛宝钗之言到前头搬物什。
只见足足五大骡车的货,那些小厮费了许多力气,才将车上箱笼俱搬到院子里。晴雯站在那里大略看去,只见头一件是一架紫檀木雕花嵌玻璃大炕屏,在白日里越发显得晶莹剔透,光华闪闪,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都抬他不动,须得四个人合力抬着。
薛宝钗笑道:“这架炕屏原本是当年金陵王家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时,从那些外国人船上得的。原本这般一模一样的共有两架,另一架与了凤丫头,她陪嫁到贾府来,如今自是没了。另一架与了我母亲,我母亲当日说将来陪嫁给我的。”
晴雯听她这般说,依稀想起从前贾府显赫之时,王熙凤那家玻璃屏风却也是稀罕物件,连宁国府里贾珍遇到要紧客人也会借过来摆着撑场面,可见贵重之至,忙吩咐道:“这屏风自是不好放在院中,你们先把它放在厢房炕上,少顷再做计较。”
薛宝钗心中松了一口气,引晴雯缓步走过去,带她细看后头箱笼里诸物,有那波斯国制的玩器,有福朗思牙盛产的金星玻璃,还有真真国出产的猫儿眼石、祖母绿等物,那些洋缎洋绸,珐琅杯玻璃珠子,更是满当当几箱子,看得人眼花缭乱,瞠目结舌。
晴雯虽不好露出十分惊诧之色,私下里已是心潮澎湃,暗道:“从前众人皆说薛家有百万之富,后来我们看宝姑娘和薛姨妈平日衣食用度却也平平,只当他家已是逐渐没落了,不想竟有这般底蕴!”
想到这里,越发觉得身负重任,向薛宝钗道:“莫非你是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难处,教我先替你收着这些东西,等过几年用时再还给你?若是如此,只管拿了单子过来,我这边清点入库,好生封存,纵使竭尽全力,也必然力护这些东西周全,到时候完璧归赵。”
薛宝钗摇头道:“侯夫人这话却教我无地自容了。先前琴儿之事,若非夫人从中斡旋,断然不能成,其后又为薛蝌觅得佳偶,了却我母亲一桩心事。这些倒还罢了,如今我突然得皇太后娘娘恩典,提名道姓要我进宫侍奉,众人皆说是薛家祖先庇佑之功,难道我竟不知道夫人从中出了大力吗?如此种种,已是无以为报,又怎敢再教夫人劳心劳力?携了这些东西过来,没有旁的意思,只为略酬一酬夫人先前眷顾之德。虽不能及万分之一,但过继之事已然议定,家中诸物皆是幼弟所有,我如今也只能拿得出手这些东西了。万望夫人不要嫌弃,否则我于心难安,又岂能安心进宫?”
薛宝钗素知晴雯是个直爽性格,未必能体察那些弯弯绕绕,故而刻意把话说得极其明白。
晴雯闻言自是听明白了,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道:“这如何使得?宝姑娘从前就待我甚好,便是侯爷那边,也受过宝姑娘恩惠,一时有了难处,恰巧我们帮得上手的,若是袖手旁观的话,那我们成什么人了?左右也不过是说了几句闲话罢了,其后果真成了事,全仗着宝姑娘自个儿的福分,又与我等有何相干?再者这东西也太过贵重了些,我若是昧着良心收下了,岂非往后日夜寝食难安?”
薛宝钗笑着向晴雯道:“夫人这话实在太过见外了。些许微物,不值得一提。实不相瞒,这些东西是我这两年接手商行生意后,寻了些路径同西洋的外国人接触,拿私房钱淘来的东西,其实不值几个钱,原本只是预备着当顽意的。”
晴雯是在贾家见过些世面的人,知道分寸,如何肯信。薛宝钗再三说:“侯夫人是有福的贵人,不曾经手过外头的生意,故而不晓得,咱们这里的东西经了海运卖到外国去,百钱之物亦可价值千金,那些外国运来的东西亦是如此。我因仗着从前王家和薛家的情面,故而人家不同我计较,只收了个本钱,其实没几个银子。若不信时,只管去问茜雪,他们江家如今领着皇商一职,也同外国人有些联络,故而知道这里头的事。”
晴雯见薛宝钗语气庄重,不似搪塞欺瞒之意,这才勉强信了,收了这份厚礼,又问薛宝钗进宫之时,可还有什么嘱托之事。薛宝钗笑道:“过继之事已是定下来,是五房家里最小的孩子,如今才八岁,刚刚开蒙,小孩子性情乖顺,母亲欲把他接到身边来养活,细细教导,决计不能如从前哥哥那般了。下个月开祠堂。虽我不能目睹,但既我进宫,此事断然无可能再横生枝节。说来还是夫人之功。”
一边说一边又要起身拜谢,晴雯连忙把她按下了,又听她细细说起:“这几日倒还有一桩喜事,户部来人说,既是薛家已有男丁承嗣,那皇商名录自该恢复如初,仍旧教我家管绸缎、饰物等事。怕不是夫人和侯爷又在暗中相助了罢?”
晴雯摇头道:“这个真不是。侯爷倒是想出一份力的,谁料刚去问户部石大人,才知道诸事已然齐备。”说到这里,同宝钗相视一笑,甚是快慰。
第295章 和亲
晴雯和薛宝钗又说了一阵子话。虽说她为了有个出身, 曾认贾宝玉当义父,论理是薛宝钗的晚辈,但她如今是侯夫人, 单论品级却高过薛宝钗许多。故而晴雯更习惯用从前当丫鬟时候的称谓, 薛宝钗却是恭恭敬敬一口一个侯夫人, 两人各序各的, 却也和睦。
到了后头话说得越发投机,稳重如宝钗,论及即将往宫中侍奉太后, 也不免透露了几丝忐忑。晴雯便将自己所知皇太后之性情、习惯、过往经历逐一说了一遍, 末了又安慰说过些日子去宫中探望宝钗。宝钗再三谢过,这才起身告辞。
夜里穆平回来, 听闻此事, 不免许多感慨,道:“从前在薛家做事时,便知道宝姑娘为人不错, 是胸中极有沟壑的人物, 不意她竟清醒至此,更加难得了。”
顿了顿又道:“由此可见,这世道竟是讲些因果的。纵然一般的受家族拖累,那平日里积德行善、善于做人的, 或还可得人搭救一把。”
晴雯赞同道:“可不是呢, 前些时候刘姥姥还在说, 等到巧姐的事情出来, 她便是砸锅卖铁, 也必要搭救的。为的便是报答从前琏二奶奶的恩情。”
因见穆平面上有未尽之意,追问道:“你突然这般感慨, 想来还有原因。”
穆平点头道:“不错。今儿个我出门,却是遇到了一件奇事。你猜我遇到谁了?从前咱们住在那处宅子的时候,胡太医一家搬走后,有个唤作醉金刚倪二爷的住了进来,你还记得不记得?”
晴雯道:“怎地不记得?这位倪二爷虽是城中的地痞混混之流,却难得是个讲义气的,一身江湖气,看着倒是个可交的。”
穆平道:“他搬进来住时,我其实已是不大回来了。故而和他打交道的少,但观其人,见其行,却也知道他为人不差。这日我出去办事,半途被他截住了,问我可还认得旧时街坊,又将一人引荐于我,不是旁人,正是荣国府的族亲,未出五服的,名唤贾芸。”
原来这日穆平出府之后,中途路遇倪二、贾芸等人,心中实是诧异,暗想贾芸算是贾府旁系,早早分了出去,这回抄家也未曾波及,最多不过是从前在王熙凤手下干活,如今不过差事没了罢了,又为了什么事特特过来相求?
谁知一问之下,大感意外。那贾芸二话不说,便朝他磕头跪拜,无半点世家子弟的自矜自傲之心,所求之事,竟是希望穆平出手买下一个丫鬟。
“不敢瞒侯爷,从前同这丫鬟已有盟约,自是不好辜负的。她全家人皆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如今倪二爷打听得再过些日子,便在人.市上插了草标贩卖。想来此事里头有些干系,寻常人家自是不愿意找麻烦,不愿买的,想来想去,只能请侯爷代为出手,将他们买下。我这些年攒下的私蓄便纵都花出去,也是值得的。便纵来世结草衔环,也要酬谢侯爷大恩。”
穆平因了晴雯的缘故,略微知道些贾府之事,知道这贾芸从前家里没个营生,这才投到王熙凤门下,借着修建大观园在里头小小捞了些钱,其后又在凤姐麾下办事,几年下来倒也有几百两银子的积蓄。只是这些钱来之不易,都是他伏小做低、起早贪黑的辛苦钱,难道竟愿意为了个丫鬟,一并进献出吗?
贾芸却再三道:“侯爷同侯夫人的一段佳话,京城之中尽人皆知。故而我想来想去,才来求恳侯爷代为出面。想来侯爷必能体察我这番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