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听了这话,默默无言,心中许多感慨,暗道晴雯果真是良善之辈,因自家过得好,便想着人人过得好,这般心胸,正是一派纯真的赤子之心。若是换了那袭人,只怕是巴不得自己攀上枝头当凤凰,旁人都沦为脚底泥了。
正这般想着心事时,突然见穆平从外头回来了。麝月忙上前伺候,晴雯也迎了上去,问道:“今个儿你不在书房中写字画画,冷不丁跑出去,连声招呼也不打,不知道却是为了什么事?若再晚些回来,只怕厨房连你的晚饭也省了呢。”
穆平满面春风答道:“夫人这话差了。如今我每日里只满心欢喜,便如同置身梦境一般飘飘然,哪里舍得不回来呢?”
遂正色道:“我今个儿出去,却是办正事的。那个叫什么袭人的,前些天不是上门来求你,说是要为她夫君谋一个皇商之位吗?我今个去户部衙门里头,向那石大人略提了一提,他便应允了。他说,这些采买之事,少不得要交与人做的。交与外人也是做,交与自家人也是做。既有人千方百计求上门,便索性施舍他个恩典,大家情面上也好看。”
晴雯听了这话,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袭人求恳之事有了着落,忧的是宫中采买之事犹自如此,只怕外头卖官鬻爵之事也不少,长此以往,只怕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如何才能有清平盛世?只是她这年头只是朦胧之中,略想了一回,已暗中失笑:“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她不过一介弱质女流,见识才学皆有限,又如何能尽知这里头的深浅?想来朝廷许多饱学之士,个个万里挑一,天纵奇才,定然知道拿捏分寸。”
想到这里,晴雯便不再为外头的事情担忧,只问穆平道:“既是如此,我便使人传讯给袭人,向她报喜。只是有一样,那五千两银子,是送到户部衙门里,还是送到石大人府上去?”
穆平摇头叹息道:“你这般说便是外行了。若是送到户部衙门里,那许多双眼睛看着,五千两银子如何压得住?如今石大人亲自开口指点迷津,说只消咱们使人悄悄送到他府上去,也不须多的,只四千两便尽够了。”
晴雯听了这话,更加欢喜,道:“阿弥陀佛,平白省下一千两银子来,却是够那普通人家花上几年的了。”那瞧着穆平的目光里便透出几分仰慕钦佩来,穆平见状,只觉得通体舒泰,更加飘飘然。
其实穆平于此道也是门外汉,石锳一口应允时,他亦是惊喜莫名,不意事情竟然顺利至此,又问如何送银子过去,石锳只在那里故作高深,微微笑道:“若是送到衙门来,你便是吃了亏了。不若兑平四千两银子,使人悄悄送到我家,也便罢了。”
穆平只在那里感谢,石锳心中却已笃定有四千两银子落入私囊,于是各自欢喜。
晴雯又想起薛家之事,问穆平道:“如今袭人之事已是定了,不知道薛大姑娘那边,你可曾提起皇商之事?她家从前便是皇商,如今重操旧业,自然事事熟稔,更加贴心。何况她曾提携于你,依我之见,如今咱们家亦有些家业,不如不必声张,悄悄替她贴了这四千两银子,也便罢了。”
穆平感叹道:“难为你事事肯为我着想。我亦想着此事,心说报恩不图旁的,只为自家心安,竟悄悄贴了银子也便罢了。谁知才把薛家之事略略向石大人提了,石大人问清楚薛家来历,便笑而不语。再问他时,只在那里说教咱们放心,说薛家的事,早办妥当了,如今薛大姑娘既然得皇太后娘娘眷顾,这点子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晴雯诧异道:“想不到石大人消息竟如此灵通,堪称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
次日晴雯便遣来顺去寻袭人,将前事逐一说明,那吴姓商人喜不自胜,待袭人果真温存了许多,又欲兑准银子送到顺义侯府,来顺忙道:“夫人吩咐说不必如此周折,一径送到石大人府上便是了。”又将穆平的贴子交与吴姓商人,嘱咐道:“你拿了这帖子进去,想来石家看在我家侯爷面上,必然肯使人接待的。到时候你也好攀上石家这条线,后事如何,是好是歹,皆看你的造化。只是有一样,我们家夫人和尊夫人原本就无什么交情,便纵有时,这回也尽够了,往后各自珍重,我等亦盼着吴家早日兴旺发达的。”
在穆平晴雯而言,这般交待只为撇清干系。但在吴姓商人眼中,顺义侯府实是高风亮节,仗义之至,竟然不曾谎报数目,从里头分润好处,更是肯将名帖与他,指点他搭上户部尚书一家,此乃天大的恩德。于是忙千恩万谢,又另外使人打点了一份重礼送往顺义侯府。来顺素知袭人是狗皮膏药,竟是沾惹不得,严命门子不得收进来,吴姓商人无奈,只得携了袭人亲往侯府门外磕头拜谢,又花了些银子,在庙宇之中供奉了长生牌位,这才肯罢休。
这日晴雯同院子里人闲聊,忽而听得鸳鸯说起,说赖大一家竟然败落了。只因人人皆知道赖家是仗着贾家的势,故而贾家这边一被抄家,赖尚荣便以贪污受贿之名遭到弹劾,虽然赖大一家遍寻门路,但人人皆知道赖尚荣只是个使银子捐出来的前程,实则没什么才学,又有哪个肯浪费心力去提携一个废人?主意既定,反而变本加厉落井下石起来。于是赖尚荣的县官之职自是没了,赖家使尽银子打点,亦是无可奈何,到了后来赖尚荣只能灰溜溜跟着娘子杨氏投奔了他老丈人,预备着在城外乡间当个私塾先生,以束脩糊口,还不知道是否能成事呢。
晴雯闻说此信,难免诧异,问道:“赖家经营多年,却是个土财主。我记得他们家有个园子,有大观园的一半那么大,这般富贵繁华,竟眼睁睁看着儿子穷困潦倒吗?”
鸳鸯解释道:“想是夫人这些天为大事操劳,于这些小事却不曾留意。前几日赖家亦被官府抄家,赖家的园子已是充公了。”忙细细同晴雯述说个中原委。
原来那赖家世代为贾家之仆,早已做得轻车熟路,直到眼睁睁看着贾家江河日下,眼见着朝不保夕,才设法求了恩典,放了出来。和他们一同放出来的还有单大良家、林之孝家。见得贾家被抄,他们还在那里暗自得意,庆幸见机得早,不至于一同获罪,谁知道前不久贾家的案子判下来之后,那主持大局的清平王忽然说赖家等人既是世代为贾家之仆,又岂会在这节骨眼上弃贾家而去,必然是做给外人看的,说他们有私藏贾家财物嫌疑,故而将这几家皆给抄了。
第294章 重酬
晴雯听了, 默默不语。如今她已略知前朝险恶,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虽说是树倒猢狲散, 飞鸟各投林, 但从前赖家因贾家的缘故受京城官宦人家抬举, 如今亦因贾家的缘故难逃此祸,正是一体两面,无计消除。再说他们那些家私, 原本便是在贾家采买或得门下孝敬时候攫取而来, 如今忠顺王一脉巴不得多些银子好中饱私囊,见他们轻易便可揉捏, 岂肯轻轻放过?
想到这里, 晴雯忙问道:“旁人倒还罢了,赖家树大招风,我有心无力, 却是帮他不得。只是那单大良一家, 是茜雪家亲戚,又曾相助于我,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鸳鸯笑道:“夫人放心,此事早有侯爷前去料理了。侯爷便是看在来顺一家面上, 也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便是那赖家, 顶了个窝藏贾家赃物的罪名, 能脱身出来, 也是侯爷想着夫人同赖家有些牵扯, 索性一并了断恩怨的缘故。他见夫人事多,恐夫人心烦, 这才未曾告诉。那单大良一家已然无虞,不过破财消灾罢了,如今便在来顺家里借住,原本还想投身咱们家为奴呢,来顺告诉说,现下风气变了,不比从前,自册立储君之后,京城各官宦人家都在那里清理清客,精简侍从,倒不好像从前那般排场了,咱们家本来就人口简单,断然无这节骨眼上背道而驰的道理。这才消了心思。”
晴雯听了,不由得心思一动:“诸家精简人口,俱是因储君之故?”心中却暗暗冷笑:忠顺王一家也不过是做表面功夫罢了。若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怕还不如自己呢。晴雯尚知那好料子的衣裳破了大洞,另做一件比细细修补复原如初容易许多,也省力省钱,偏忠顺王爷在那里补丁摞补丁,甚至还专门结交了一个善于女红的外室,简直教人啼笑皆非。
只是便纵有千种不满,忠顺王爷到底已然晋身储君,晴雯只得三缄其口,否则的话不但不合时宜,更会遭来杀身之祸。
晴雯只得将话头转回,又问道:“赖家二爷一年半前说是扶着赖嬷嬷的灵柩回南边去了,又说要守孝三年,如今不知道怎么样了?”
鸳鸯安慰道:“这个倒未曾听说。想来他同赖家大爷一般,是打小便放了出来当自由人的,便是朝廷欲追究罪责时,也追究不到他头上。”
晴雯想起昔年赖嬷嬷托付之事,不免有些心焦,心想若是此时赖尚桂在京中,索性将那些寄存之物一并托付了,却也了却一桩心事,但赖尚桂既然在南边守孝三年,此事也只能容后再议了。
正说话时,有婆子进来回话,说薛大姑娘来了。晴雯心中颇感诧异,暗道如今薛宝钗诸事无忧,想来薛家人再不至于同她为难,这时候又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