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早已病骨支离,不负从前的富态雍容,被同喜同贵两个丫鬟搀扶着走出来,犹自在那里声嘶力竭骂道:“好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难道你们忘了当年蟠儿他父亲在时,是如何提携你们的?你们这些年在金陵能够作威作福,顺心遂意,多因了我们贾王两家亲戚之力。如今你们眼看着他们败落了,便开始上门欺负我们寡母孤女了?若拿绝嗣之事说道,一年前就该说的,如何那会子连个屁也不敢放?反而写了信上京来,依旧教我娘家哥哥替你们争那田产官司。如今反倒拿绝嗣来说事了?普天之下寻同族过继的多了去了,如何我家偏生不能?”
除却薛蝌一房外,薛家其余六房皆派了男丁过来,有那头发胡子花白的,也有未满弱冠之年的,一个个却是同一副嘴脸,都在那里说:“大太太何出此言?去年蟠大爷刚去,尸骨未寒,我等虽有盘算,又怎好在那时候落井下石?若说过继之事,自是有的,不过总要一族人关起门来合计商议,难道人家不愿舍了孩子过继过来,你们倒要逼着人不成?”
薛姨妈听了这无耻的话,不由得气得身子乱颤,指着为首的头发胡子花白那人,竟说不出话来。
薛宝钗见状,忙过来扶薛姨妈,吩咐道:“且扶老奶奶去后院歇息。”
转头向众人道:“如今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今日在这里苦苦逼迫,无非是觊觎我父亲在京城经营多年的这些店铺罢了。”
众人被她说中心事,都有些尴尬,为首的那个花白胡子脸上勉强堆出笑意,辩解道:“大姑娘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我们皆知道这些日子大姑娘守着这些店铺有功,但你到底是女子,早晚是要出阁的,这些皆是薛家的产业,却不好流落外姓人家。”
薛宝钗笑道:“说得好!如今不许我家过继承嗣,我便纵终身不嫁,仍旧无用,这份家业到底要落入你们之手,横竖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也没什么。只是有一样,你们这些叔父伯父久居金陵地界,京中却是生疏,可知道这里头的门道规矩?又预备着拜入哪个山头?这做生意本来讲究一个和气生财,里头其实大有藏掖的,虽咱们家无所谓赚钱赔钱,但若是得罪了人,却是大事啊。”
她这话里头绵里藏针,众人听了之后,都有些迟疑之色。惟先前那花白胡子满脸不以为然:“这又有什么?各家铺子里皆有掌柜伙计,都是我家用惯了的老人。诸事自有他们负责料理打点……”
一语未落,那舒恒典的掌柜已是从柜台后转了出来,道:“这话差了。我等虽常年在这铺子里做事,却不曾与你家签了卖身契,自是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薛大姑娘待我等甚好,我等皆肯服她。若是换了旁人,嘿嘿,恕我等不奉陪了。如今这世道,在哪里还找不到几口饭吃!”
薛家众人听了这话,无不瞠目结舌,齐齐跳脚。正在那里吵吵嚷嚷间,突然见外头有马蹄声得得而来,少顷到了门口,来人翻身下马,众人出来看时,见竟然是几个衣饰鲜明的太监,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花白胡子硬着头皮,鼓足勇气上前问道:“敢问公公何事到此?”
那些小太监理都不理他,只在那里推搡道:“快闪一边去,莫要误了事。”又嚷着:“哪位是薛家大姑娘!快快备了香案出来接旨!”
不多时,果见街上鸣啰声不断,一名首领太监坐在大轿中招摇而来。薛姨妈听见动静,唬得什么似的,宝钗心中亦是许多疑惑,少不得整理了衣裙,扶着薛姨妈在那里接旨。
只听得那首领太监言说传皇太后娘娘口谕,将宝钗大肆赞美一番,说什么容姿淑美,德行庄仁,宣她进宫,只说皇太后要见她一面。
以薛宝钗平日之稳重大气,却也不知道这番旨意从何而起,更不知祸福,急匆匆换了衣裳,跟随来人去拜见皇太后娘娘。
岂料皇太后娘娘甚是和蔼可亲,在那里问了她几句话。薛宝钗其人,最是善于揣摩人心不过,此时有意奉承,自是捡着那教人听了欢喜的话说了,皇太后娘娘果然更加高兴,道:“如今哀家也老了,从前常过来那些孩子也都有旁的事了。枯坐于此,实是有些寂寞。幸而你这孩子嘴巧心善,在旁安慰着,哀家这精神头倒似好了许多。”
又道:“听说你原本是进京待选的,可惜被你那莽撞哥哥给连累了。不然的话,恐怕早入宫了。哀家若早些时候见你,只怕平日里也能得些慰藉。可惜!可惜!”其实从前太上皇在世,皇太后亦颇有权柄,春风得意之时,便是宝钗果真进宫,只怕也难入她眼。如今皇太后落魄了,想起宝钗遭遇,竟有几分感同身受之感,这才这般喜爱她。只是这里头的情由,却是无人会去细细追究了。
便有旁边心腹宫女凑趣笑道:“太后娘娘既有此意,如今却也不晚。果真下了懿旨,给她这个恩典,教她留在宫里作伴,岂不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薛宝钗是个机灵的,见得此景,早跪下来表明心迹,口中言说:“民女斗胆求太后娘娘赏这个恩典。”
皇太后见宝钗谈吐有致,进退合宜,肌骨莹润,举止娴雅,早动了爱惜之心,见宝钗这般说,心中更加欢喜,道:“虽是如此,但哀家听说,你父亲留下来的那些家业,俱是你在掌管着,想来必是庶务繁忙,焉能有暇常进宫来?”
宝钗忙道:“各家铺子都有精明强干的人在那里照应,都是这几年理顺了的,一个个忠心耿耿的,便纵民女离开,也不至于出什么乱子。再者这些铺子只怕过些日子便成别人的了。”
皇太后娘娘冷哼一声道:“你放心,天地间到底有公道在。既然哀家听说这事,便断然不会教寡母孤女受人欺负。”
这日晴雯只在家中绣花,想着为穆平赶制一条腰带,忽而见来顺家的从外头进来了,满脸喜色报说:“夫人,夫人!薛大姑娘的事情有着落了!”
遂将皇太后娘娘召薛宝钗进宫之事说了,道:“听说宝姑娘进退有度,甚得太后娘娘之心。只一个吩咐下来,便有许多人忙不迭过去奉承。”
晴雯听了也甚是欢喜:“竟有此事?”
来顺家的笑道:“在京城里住久了,我等早已见怪不怪了。岂不闻有句童谣,唤作朝为乞丐郎,暮登天子堂的吗?”
又细细说道:“听说那日宝姑娘从宫里回来,身边便跟着几个嬷嬷,催着她收拾行装,吩咐家事。说是宝姑娘甚得太后娘娘之心,要过些日子,待诸事停当之后,入宫陪着太后。我见外头人沸沸扬扬的,都传说宝姑娘如今正是苦尽甘来,要入宫当才人、赞善去了,这是他们薛家祖坟冒青烟,几世修来的福分啊!”
晴雯忙问道:“既是如此,薛家那些人又有什么话说不曾?”
来顺家的道:“从前咱们在贾府时,大小姐当了皇妃,一家子都是喜不自胜如同一步登天一般的,如今薛家女儿得入宫中,他们自是满口的赞美皇恩浩荡,还会有别的什么话说?听说他们为了谁过继之事,已是打了起来,都争着想承嗣大房呢。”
第293章 鸡犬
晴雯哑然失笑, 摇头道:“前倨后恭,前倨后恭,竟是活生生一出闹剧了。”
想了想又道:“只是这回宝姑娘入宫侍奉太后, 虽是荣耀风光, 但比起从前上京之时一心想入选公主郡主伴读, 实是大大不如。想那公主郡主正当妙龄, 若是服侍得好时,便成闺中密友也是极容易的,日后出阁嫁人, 或可时常走动, 引为故交,便是难得的一条门路;但如今皇太后娘娘虽位分尊贵之至, 但却较那些公主郡主们难哄了许多, 若一朝不慎触怒了她,岂不是弄巧成拙,便纵服侍有功, 得皇太后娘娘生时眷顾, 谁知道日后又会有什么结局呢?故而这入宫的路只是第一步,后头如何,还得看宝姑娘自个儿呢。”
鸳鸯在旁笑道:“这天下的事,谁不是走一步说一步, 如今既能解宝姑娘燃眉之急, 却已足以教人快慰了。只是细想起来, 倒教我替你不平起来。”
晴雯诧异, 忙问其故, 鸳鸯道:“宝姑娘能得太后娘娘青目,自是因了你时常在她耳边有意提起的缘故。如今薛家人只在那里说什么祖坟冒青烟, 却猜不到你的功劳,连声谢也欠奉,怎地不教我替你不平?”
晴雯忙笑道:“原来竟是为了这个。这却是你忒小瞧我了。你从前在荣国府时,是当之无愧的众丫鬟之首,暗暗提携过多少人,旁的不说,单在老太太面前为我说好话,或是暗中向我示警,都不止一次,难道你做那许多善事时,竟是为了教旁人承你的情,谢你的恩的?我看并不是。你默默做了那许多事,从来不与旁人知道,哪里是图报答了?若论行事妥帖,稳重大方上头,我自是远不如你,难道连心胸气魄上头竟也远不如你不成?”
鸳鸯连忙道:“原是我说差了话。”
晴雯又道:“何况以宝姑娘的性情才德,只不过一时困顿,如明珠蒙尘一般,便是没有我在太后娘娘面前美言,想来也不至于过得差了。便纵无皇太后娘娘相助,她薛家大房的家产果真被人夺了去,又当如何?不过是说起来不好听罢了。京城中人皆知道她贤惠能干,难道还怕没有好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