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正沉吟间,咏荷惟恐晴雯不信,又道:“实不相瞒,奴婢是太上皇老人家授意安插过来的人。原本太上皇惟恐夫人因模样生得太好,秉性风流,做出有辱门风之事,教奴婢从旁监视着。但夫人一向进退有度,且待侯爷恭敬恩爱,无意在外面招惹是非,奴婢又怎敢颠倒黑白?如今太上皇老人家既已驾崩,奴婢自该更加奉夫人为主,又怎么会在那里横生是非,散布谣言?望夫人明鉴!”
晴雯听咏荷说得都对景,又听她口口声声说什么谣言,便知她是过来向自己效忠,以表忠心无二之意,忙道:“多谢你体谅。”
又细细问咏荷家中还有几口人,是否有想过早日归家之语。咏荷一一说了,晴雯便道:“咱们侯府人口简单,况且看如今圣上、太子那些贵人的脾气,都是崇尚简朴不喜奢华的,故而倒要放些人出去才好。你若有意归家时,我大可安排。”
咏荷忙磕头谢过,又道:“夫人立得□□中谁人不知,只是要防着一人。”
晴雯忙问何人,咏荷悄悄告诉说:“梅姑抚育侯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我日常见她那说话的声气,竟是把自个当成婆婆一般看待。稍有不称意,便指桑骂槐的。听说她手中有太上皇遗诏呢。”
晴雯听了,倒愣住了,道:“遗诏?什么遗诏?”
咏荷只低下头去不说话,晴雯转念一想,却也明白过来,忍不住冷笑,暗道:“我自问霁月光风,不想竟被防备至此。若果真如此,一纸休书倒也罢了。”
鸳鸯因见她们有机密要紧事要说,早借故溜了出去,在门口看门,此时突然提高声音道:“侯爷回来了。”
晴雯忙掩住不往下说,咏荷也知机,若无其事站起来,只管在那里叠衣裳。只见穆平大踏步进了里屋,一脸春风得意的模样,想来又不知道在哪里得人赞誉了。
晴雯将手中事放下,上前为他脱掉外头袍子,换上家常穿的衣裳,问道:“今日怎地回来这般快?”
穆平笑着拉晴雯的手:“家有娇妻,着实牵挂,怎生放心得下?”
晴雯甩开他的手,含笑摇头道:“你果真是这般说的?如今你和忠顺王世子那帮人混在一处,他们几个未曾笑话你?”
穆平道:“他们几个又怎会笑话我?只怕巴不得我是酒囊饭袋呢。想来他们养得起闲人,却最是怕麻烦。世子爷倒是脸色铁青,装作生气的样子,还不知道心中如何轻松呢。徐文轩皱着眉头掉书袋,同我说什么温柔乡是英雄冢,我便回他一句,我原本就不是英雄,他也就不说什么了。仇俊杰直要约我去青楼坐坐,我怎肯应承他?石锳提议教我随溪石生学画去,实则不知道心下多羡慕我呢。”
晴雯见穆平一脸轻松,也放下心来,笑着道:“虽你回来得早,我却不得闲,过会子还要去忠顺王妃那里呢。”
穆平忙问何事,晴雯悄悄告诉说:“是给世子爷选妃的事。王妃教我们几个多多帮衬着。此事皇后娘娘和皇太后娘娘意见不合,你既然知道,也要静悄悄的,莫要告诉旁人才好。”
穆平不知里头的缘故,只在那里抱怨说:“又有什么好帮衬的。若有意那个位子,直说便是,想来皇太后娘娘也无话可说。你一个出阁一年的新妇,又能帮衬些什么?”
晴雯心中寻思,倒不好将里头的机密细细说与穆平听,只是一笑而过。又过了一个时辰,约莫着差不多了,便和鸳鸯两个一起又去了忠顺王妃那边。
忠顺王妃有事要烦晴雯,面上自是颇为亲切,将一叠花样子递与晴雯看,口中问道:“你看这些牡丹花样子,哪张更好些?”
晴雯接过来细细端详半天,从中挑出两张递与忠顺王妃,忠顺王妃面上露出笑意道:“芳怡也是这般说呢。她欲要绣这个。”
说罢将另一张花样子递与晴雯,叮嘱道:“我明个儿命人将料子同针线与你送去。这个牡丹虽好,只是重重叠叠,须得层层晕染,却是难为你了。”
晴雯一心以为,待宁珏娶妻之后,便再不至于纠缠自己,心中自是千肯万肯为此事助力的,更何况能借着此事向忠顺王妃示好,是许多公侯夫人再怎么眼热眼红都盼不来的巧宗,忙含笑应承了。
次日忠顺王妃果然悄悄遣人送了料子来,晴雯便在那里捧着个竹弓,拢捻抹挑,用尽平生所学,在那里细细绣花。一时穆平回来看见,惊喜道:“这又是与我做衣裳?何必这般耗费心神,教底下人做也罢了。”
晴雯摇头道:“这个是忠顺王妃托付下来的。又要说悄悄的,莫要与人说呢。”
穆平摇摇头道:“这事过了之后,便是忠顺王爷入主东宫,天底下的美女无不趋之若鹜,想往他怀里钻的。单凭了这个只怕牵不住王爷之心呢。”
晴雯也不答话,只管由着他在那里猜测,只要他不往外胡说八道倒还罢了。这般细细绣了三四日,果然绣成一副牡丹春色图,亲自与忠顺王妃送去。
忠顺王妃见那绣品上头牡丹花开千瓣,重重叠叠,浓淡得宜,又有一双玉色蝴蝶在牡丹花上翩翩飞舞,甚是可爱,不由得连声称赞,悄悄拉着晴雯的手道:“等到此间事了,我们便搬到大明宫去住,到时候少不得大赦天下,封赏群臣的。你家侯爷有你这样的贤内助,自然春风得意,不必多说。”
晴雯听了,忙起身谢过,这才悄悄去了。
又过了几日,太上皇老人家入了地宫,皇上又率领文武百官大哭一场,功德圆满,于是心满意足返程。尚未回京,便传来喜讯,说忠顺王世子的婚事已是定下了,欲娶靖国公刘大人的孙女、京营节度使的女儿为正妃,说刘家女儿才貌出众,性情温婉,又做得一手好女红,德行贵重,堪为天下人表率。
又有一群内命妇上赶着攀龙附凤说恭维话,说刘家嫡女的那手针线活,真正是惊天地,泣鬼神,将一副牡丹春色图绣得比真的还像,一对玉色大蝴蝶从旁经过,信以为真,竟流连在那绣品上不肯走了。又说便是从前那位慧纹大家慧娘重生,也不过如此。
晴雯听了,心知这里头谬误之处甚多,可见世人多浮夸,与讹传讹。心中自是不肯当真,不过笑上一笑,便随着过去了。
这般在外头奔波一月,虽有底下人尽心竭力伺候,但到底不比在家时候,难免灰头土脸。
晴雯和穆平也是如此,进了京城辞别众诰命便急急往家里赶。谁知刚到门口,便见一个妇人跪在长街青石板上,门口围了一大群人在那里看热闹。那妇人一张脸臊得通红,满脸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在那里大声说着什么。
侯府门口一众家丁一字排开,手中皆拿着棍棒等物,又有一个丫鬟打扮模样的女子抱臂站在那里,冷冷看着那妇人,不是旁人,竟是麝月。
晴雯大吃一惊,又看那跪在地上的,不是袭人又是哪个?鸳鸯在边上侧耳听了一听,听到袭人自述她勾引年幼公子、架空奶娘、栽赃陷害、排挤异己等罪状,不觉诧异万分,暗道:“袭人这是怎么了,难道有谁逼迫她不成?”
且不忙着上前,只教婆子过去问,片刻之后麝月过来回话说:“袭人趁着侯爷、侯夫人不在之时,时常上门纠缠,奴婢被她缠得烦了,便教她在这里忏悔从前之错。再想不到她竟然连这个也做的出来,想来确实是被逼急了。”
鸳鸯皱眉道:“你的心也忒狠了。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又何必诳她?难道她在这里丢人现眼,咱们夫人便真个能管她的事吗?也不想想看,她是求着教她男人进那皇商名册呢,这是天大的事,焉能在这里空手套白狼,任凭她忏悔几句就应了的?”
第290章 流离
麝月深知鸳鸯在晴雯心中颇有份量, 见她开口,忙向晴雯谢罪,再三说:“婢子只是不忿过去的事罢了。从前她在宝二爷房中那般嚣张, 竟是一手遮天一般, 难道夫人竟忘了吗?如今见她身上皆是伤痕, 才知天道好轮回, 到底是苍天有眼。她若果真过上了好日子,每日里吃香喝辣的,怎对得起佳惠?”
晴雯听麝月提起佳惠, 不由得叹了口气, 道:“虽是如此,但她在这里跪着, 许多人在旁边围观, 教人看着到底不雅。你且教她绕个圈子,待到无人之时,引她从后门进府, 我自有计较。”
麝月忙不迭应了, 晴雯回府,先去梅姨房中请安,见平儿已是显怀,心中甚是欣慰, 转身又去吴贵和灯姑娘处看了, 见灯姑娘正在太阳底下做小孩子衣裳, 面上竟难得显出几分温柔的母性来, 不觉啧啧称奇。
再转头回院子时, 麝月已带着袭人在厢房那边等着了。袭人一见晴雯的面便合身扑了过来,跪在脚边, 在那里嚎啕大哭,诉说买了她的那个吴姓商人如何如何油腻不堪,如何对她非打即骂,又将衣衫扯开,把身上那些伤痕指给晴雯看,口中连声道:“求求侯夫人给条生路罢。先前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只求夫人大人有大量,饶我一条贱命。”
晴雯听了大吃一惊,她断然想不到袭人为了谋求生路,竟然可以这般低姿态。若是换了她,受了这等委屈,沦落到这般地步,哪怕被人作践至死。也断然不肯向从前故人这般哀求的。更何况是平白让从前不对付的人看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