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顺王妃与刘夫人谈笑间,晴雯听得清清楚楚,便知这三位乃是三姐妹,名字唤作芳怡、明怡和慧怡。那芳怡和慧怡是嫡出,慧怡年纪最小,明怡行二,庶出,若论姿容,最为妩媚妍丽。如今忠顺王妃同刘夫人相商之下,倒是意欲教芳怡当宁珏的正头娘子了。
当日后宫之中,皇后娘娘同皇太后娘娘各执一词,为宁珏婚事争执不下,皇后娘娘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属意自家侄孙女,皇太后娘娘却另有主意。两人相争之下,约定将这些女孩子邀在一起,比一回女红。
只是如今晴雯从旁而观,见忠顺王妃同刘夫人早已谋划停当,倒是将皇太后所荐之人抛于脑后了。
“宁珏如今也大了。我看这议亲之事,竟是宜早不宜迟的。过几日到了那边,便将这事给定下来罢。到时候有顺义侯夫人仗义出手,想来芳怡便是不擅长此道,亦是无碍的。”待打发了这三个女孩儿先出去后,忠顺王夫人笑着向刘夫人道。
刘夫人亦笑着回道:“这孩子自幼贞静懂礼,一手针线活亦是极妥当的。只是自然不好同顺义侯夫人这等高人相提并论。牡丹乃是花中君王,既要绣花,自是牡丹最为妥当。”
晴雯在旁听得清清楚楚,早知她们之意。平心而论,忠顺王妃虽每每托她做事,但是却也未曾薄待于她,竟是颇有信义之人,故而她也乐得奉承未来的太子妃,见她们已然议定,自然连声说好。
又有东安郡王妃在旁帮衬着奉承:“如此便是再稳妥不过了。”
议定此事之后,晴雯又在自家帐篷里等了很久,方见穆平红着脸醉醺醺进来了,一闻之下,衣服上尽是酒气。
晴雯摇头道:“如今正是丧期,侯爷却也要谨慎一些。”
穆平却大着舌头道:“理他们呢。连世子爷都喝了,姓仇的姓石的姓徐的他们都喝了,难道竟多一个我不成?若我没喝,才被他们猜疑呢?这正是和光同尘的道理,实是身不由己。”
晴雯正在犹豫是否要将忠顺王妃所托之事告诉穆平时,穆平却抢先开了口,拉着她的手不放,在那里哼哼唧唧说:“他们都嫉妒我呢。他们嫉妒我有你这般好娘子。一个劲儿起哄,要我同世子爷赏赐之人成就好事。我既已许了你一生一世,这会子焉能负你?故而千方百计,誓死不从,他们才逼着我喝了这许多酒。”
晴雯听了这话,忍俊不禁,暗道,穆平酒量原本就不行,想来人家不过依了平日交际应酬的礼数,他便撑不住了,反而在那里疑神疑鬼。
穆平却犹自在兴头上,向晴雯喋喋不休夸耀道:“他们故意为难我,又逼着我吟诗作对,写字画画。我于前者皆平平,被他们明嘲暗讽,我难道不知道他们故意为难我吗?故作不知罢了。谁知我竟于画画一事颇有天分,不过在那里仗着酒意信笔胡画了一阵子,他们竟都安静下来了。那徐文轩还文绉绉说什么虽是信笔写意,胡乱涂抹了些水墨,满纸的乌云浊雾,但不晓得为什么,竟能从中品出些彷徨无助忧虑压抑之感,偏这些乌云浊雾里又似掩着无尽生机,教人生出希望与不屈之意来。这些个有的没的,夸得我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晴雯见他醉意盎然,哪里肯信以为真,信口搪塞他道:“你从前是个厨子,厨道讲究什么色香味俱全,故而每每用萝卜去练习雕刻。我见你雕琢的那些东西,无不活灵活现,极有神韵,想是果真擅长这个,也未可知。”
穆平听了这话却不满意,在那里再三道:“不是雕琢。我这是写意画,又不是工笔画。忠顺王世子身边有一客卿,号曰溪石生的,据说最通画工,见了我的画便老泪纵横,逼着要收我当徒弟,说我极有天分,若是潜心跟着他学习几年,将来成就自是不凡。”
晴雯听了这话,倒大吃一惊,暗中寻思道:“从前贾家二老爷酷爱这些怡情怡性之事,家里养着许多清客,皆是一方高人。宝二爷那般眼高于顶的人物,说起他们的才华来,亦是赞不绝口的。当日宝二爷曾说,这些清客之中,除却善修缮园林的山子野外,便数詹子亮和程日兴最为高明,一个善于画工细楼台,一个善于画美人,在京城之中亦是响当当的招牌,颇拿得出手的。只是这二人之上,还有一人,名号是溪石生,于画画上头深不可测。当年四姑娘学画之时,想求他老人家指点一下,许以重金,却终不可得。”
想到这里,面上不觉多了许多欣喜之意,向穆平道:“溪石生老人家我却听说过,果真是一代大师,最是名满天下的。若他果真有意收你当徒弟,却是打着灯笼也寻不到的美事了。有他悉心教授,想来你功成名就,早晚可期。”
又道:“你还在这里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想着收拾些束脩之礼,早些拜师去?”
穆平把头埋在她身前,口中嘟囔道:“拜他当老师做什么?就算我成了名满天下的大家,又有什么用?何况他说什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又说要清心寡欲,远离凡尘,时常随他去静修?我哪里有那许多时间?”
晴雯劝道:“如今你正是青春年少。你看那千辛万苦考取功名者,多少人囊萤映雪,又有多少人皓首穷经。如今你不过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又有什么做不到的?何况我从前见你精研厨艺之时,不是也颇为辛苦。”
穆平摇头道:“此番却与先前不同了。如今我既有了你,连神仙要同我换,我还不肯呢。又如何肯远离凡尘?”
晴雯一时之间,竟被他怄得说不出话来。
偏穆平浑然未觉,在那里喃喃说道:“你是不知道。连世子爷都称赞说我运道好。我同他说什么只羡鸳鸯不羡仙,他也颇为认同,说将来亦要寻一个才貌出众性情温婉的女子做夫人,也好生享一享闺房之乐呢。”
晴雯听穆平提起宁珏,忙笑着告诉他:“正要同你说这件事呢。世子爷的正室夫人,已是有了。”
穆平醉醺醺的,还不忘问是何人,晴雯遂缓缓告诉他道:“是当朝皇后娘娘的侄孙女,一品公并太师靖国公刘大人的嫡亲孙女,亦是现任京营节度使刘大人的嫡亲女儿。那位小姐我刚刚见过一面,最是才貌出众,性情温婉的。”
穆平醉得七荤八素的,偏偏听到了这话,在那里嘿嘿两声道:“这样的门第,便不是那才貌出众性情温婉的,他也得娶了。他既然惦记着那个位子,少不得要寻个得势的妻家。皇后娘娘的母族自是极合适的。”
晴雯听了,愣了半晌,暗道想不到穆平心中却是个明白人,正要说话时,却见穆平双目紧闭,已是睡过去了。
第289章 遗诏
这些个京中皇室王公倾巢而出, 一路浩浩荡荡,直往孝慈县而去。白日里做肃穆之色悲戚之音,等至夜间花天酒地、夜夜笙歌自不必说。
晴雯教来顺并麝月等人回去看家, 白日且随班祭祀, 闲暇自和鸳鸯咏荷并几个小丫鬟媳妇婆子在那里打点穆平的起居, 说起那些娇童艳婢出入于王公大臣下处, 竟是公然不避人,不由得都觉得惊诧。
晴雯向鸳鸯感叹道:“整日里说什么以纯孝治国,帝陵亦设在孝慈县, 实则连明面功夫都不曾做好。打量谁不知道呢, 也只不过蒙蔽那些老百姓的眼睛罢了。”
又道:“赶到过几日诸事已了,请几个文人墨客歌功颂德一番, 足以四海叹服, 八方悲鸣,皆说什么孝感动天。”
她们这等皆是从下贱的奴婢身份过来的,虽长居钟鸣鼎食之家, 见了些骇人听闻的龌龊事, 却从未像如今这般大开眼界,方知一山更比一山高,从前那些不过是小打小闹,不由得叹为观止。
两人正说些私房话间, 却见咏荷端着衣裳进来了, 在门口听了半句话, 愣了一愣, 走也不是, 留也不是,飞快寻思了一回, 直接端着衣裳进来,向晴雯笑道:“这些又算得了什么?还有许多事连说都不能说的,倒是装作看不见更好些。”
晴雯见了咏荷,想起那日之事,心中不免有些心病。其实那日之后,她曾想过唤住咏荷,好生同她推心置腹一番,说说自己的苦恼,但又忌惮咏荷不知道是谁的人,故而未敢造次,平日里仍然高高供起,不敢十分劳累了她。直到这几日随着皇族来帝陵,心中暗忖咏荷乃是宫中出来的,这里头的规矩比别人更熟,再者这会子乱哄哄的人多眼杂,想来她和穆平的动静早被有心人看得清清楚楚,已是漏成筛子了,却也不差一个咏荷,这才一起招呼她过来。
晴雯见咏荷这般说,便以为咏荷要提起那日之事,脸上不觉微红,见左右无人,方道:“我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一语刚刚起头,那咏荷已然跪下,一面磕头一面说:“夫人不必如此。奴婢在夫人跟前伺候了一年多,如何不晓得夫人平日里为人?那些王子皇孙自命不凡,只当天底下女人都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许多女子贪慕他权势,或是本有淫.邪之心,乐于看男子为她争风吃醋,但夫人却不是这样的人,连世子爷那样的权势,也敢于严词拒绝。奴婢已是钦佩之至。奴婢是宫里出来的人,其实也见了许多惊心动魄之事,怎能不清楚这里头的凶险?此事里头有莫大干系,便是看见了,也早烂在肠子里,再不会说与一个人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