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心中一动,便道:“薛大姑娘有一幼弟,名唤薛蝌。父亲早已亡故,母亲又是痰症。故而这孩子从小便极懂事。前些日子为了他妹子的事情进京,以大太太之耳聪目明,虽未曾见着面,想来也是知道的。如今薛蝌的妹子已嫁给梅翰林的儿子,倒是薛蝌尚未有着落。若教你侄女配了薛蝌,如此可好?”
邢夫人听了此语,欢喜道:“如此自是最妙!我亦听说薛二姑娘能嫁与梅翰林的儿子,多是你出的力。既是如此,一事不烦二主,便有劳你再出一回力罢。”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捡现成的便宜,偏偏姿态高得很,并不肯向晴雯感激涕零。晴雯素知她本性如此,何况又知道邢夫人已落魄,早晚跟着流放极北之地的苦命人,故而也不同她理论。
不多时穆平已同锦衣府之人商议停定。他言说同锦衣府的仇俊杰交好,那些人亦早得了徐文轩嘱咐,说顺义侯府同贾府有亲,些许小事,不必为难,故而看在他的面子上,果真教邢大舅父女三人提着小包袱出来了。
出门之事以防备夹带为名,将那包袱翻了个底朝天,从中顺出许多值钱的小物事,邢大舅等人看在眼里,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忍着了。
穆平和晴雯又少不得问邢大舅欲往何处,随手赠了几两银子做盘缠,又再三叮嘱若寻到下处必然来家里告诉一声才好。那邢大舅虽缠着邢夫人闹,不肯罢休,但待穆平和晴雯却是客客气气的,想来亦心知肚明二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面上照应罢了,故而不敢造次。
穆平和晴雯目送邢大舅离开,又取了几两银子暗中谢过军士,命身边下人送了一袋子米一袋子菜交给邢夫人,邢夫人忙再三谢过,道:“放心,这里头自然也有二房的份儿。我必然不至于亏了她的。”方过去了。
穆平和晴雯这才松了口气,只觉得诸事已了,正要上车离开,突然间旁边人群里闪出一名老妪来:“早听说顺义侯和侯夫人高义,如今一看,果不其然!也请你们救一救琏二奶奶!”
晴雯诧异回头,却见是从前进过大观园的刘姥姥,只见她七十多岁的年纪,头上梳着一个花白的髻儿,面上满是风霜之色,穿着粗布衣裳,只是那精气神还是足的,说起话来颇见响亮。
鸳鸯亦认得这刘姥姥,早叫出声来:“这位是刘姥姥不是?今儿如何有暇进城了?”又叹息道:“只是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侯爷和侯夫人便是想救琏二奶奶时,却也做不到呢。那琏二奶奶是个薄命的,已是撒手先走一步了。”
刘姥姥听闻,大吃一惊。晴雯便道:“去前头寻个茶楼,请刘姥姥喝茶叙话。”
鸳鸯忙搀着刘姥姥走在前头,众人往前头慢慢走了两里多地,果然寻了一处飞檐翘角的三层茶楼,在一间极清幽的雅间里坐定,晴雯向穆平道:“你不知这里头的故事,这个刘姥姥倒是个极有心的,人颇豁达,见识亦多。”
遂将贾府查抄之事说了,说到王熙凤之罪时,那刘姥姥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我的好奶奶!这会子哪里是逞英雄的时候!你平日里有一万个心眼子,何其英明,怎地这会子反而糊涂起来了呢。”
待听说王熙凤为了争风吃醋,殴打平儿之时,刘姥姥不免叹息:“平姑娘亦是个好的,我头回见她时,见她生得花容月貌,身上穿着绫罗绸缎,只当她便是奶奶呢。她主仆两个正该同心同德才是,何必为了这个争竞?”
最后听说王熙凤结局凄惨,同贾琏离心,先遭休弃,又一卷薄席扔到乱葬岗之时,刘姥姥忍不住泪落如雨:“我要往城外寻奶奶去!便纵她有千般不是,也该买口棺材好生收殓了才好。”
穆平和晴雯互相看了一眼,忍不住苦笑,暗想这刘姥姥心地甚好,千万莫要因为收尸被王仁讹上才好。鸳鸯忙在旁劝道:“你老人家说得是!只是如今要照应的人多了去了,老太太和太太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再者还有巧姐。依我之见,你老人家姑且回家去,等到这案子判了,再做计较不迟。”
刘姥姥抹泪道:“到底是老太太身边的姑娘,极是有见识的,亏得你提醒,我差点乱了分寸!等到这案子判了,还不定要使多少银子。我看别家那些抄家的,多有流落教坊的。少不得我先去卖房子卖地,便拼尽全力,也要救巧姐儿出来才好。到时候还少不得还得借助两位之力。”一面说,一面作别穆平晴雯,一路往城外去了。
穆平和晴雯这才重新登上车子,心中都颇不好受。晴雯更是想起昔年元春省亲之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莫说那身在局中之人,便是晴雯这些目睹旁观者,也不免从中品出些悲凉伤感的意味。
谁知车声辘辘,刚转过一条街,前头便有一名满身珠翠的妇人闪身拦住车子,跪在长街之上,大声道:“请顺义侯、侯夫人安。”
那马受了惊,赶车的车夫极是不悦,勒紧缰绳,拿着马鞭子大叫道:“哪里来的村妇!还不快闪身开来!误了侯爷和夫人的事,你哪里担待得起?”
那妇人抬头,露出柳眉朱唇,跪在那里道:“大爷纳福。劳驾大爷通传一声,我同咱们夫人,却是旧时相识呢。”
鸳鸯听了这话,忙探出头去将那妇人看了又看,口中啧啧有声:“倒是奇了,竟然是她?”
晴雯听了这话,心中不觉起了几分好奇,也不等鸳鸯细说,将那车帘掀开,悄悄朝外头底下张望,只见那妇人穿着一身桃红嵌金丝的绸缎小袄,下头是葱绿百褶绸裙,头上戴着些金银钗环,倒也华丽。再细看那人面容,不觉一惊,只见那妇人不是旁人,正是袭人。
第287章 问情
鸳鸯生怕晴雯为难, 不待她开口,已先跳下车子,大声问袭人道:“袭人, 听说你已是嫁了人。既得了归宿, 从前种种自然一笔勾销, 我亦为你高兴。只是你这却是演的哪出戏?”
袭人此行, 实则事出有因。原本她自哥哥花自芳因厌胜之事获罪之后,家中无靠,误跟了那假王孙, 原本以为这辈子尽毁了, 偏生否极泰来,她嫂子和她母亲做主将她再度发卖时候, 偏生入了一个土财主的眼, 整整卖了二十两银子不说,还纵容她每日绫罗绸缎穿着,金银珠宝戴着。虽那土财主体态油腻, 相貌不佳, 年纪也略大些,但袭人已是心满意足了。
“谁知好日子没过几天,他便与我说,肯花了银子娶我, 皆是看在我是荣国府丫鬟面上。原本以为我同宝二爷有旧, 必能连带着提携他, 照顾他京中生意, 岂料一打听才知道, 我是被贾家逐出去的。于是整日里怨着我母亲和嫂子骗了他,非打即骂, 其后贾家被抄家,更是绝了念想。”袭人跪在地下泣告道。
因隔着帘子的缘故,她惟恐晴雯在里头听不见,故而声音极大,也不管旁人在一旁围观。
鸳鸯自跟着晴雯来到穆平家里之后,也曾暗中打听了袭人家的事,早知袭人所言半真半假,心中更加防备,冷冷问她道:“既是如此,今日又为何事?”
袭人忙道:“今日见侯爷和侯夫人进出荣国府,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可见面子极大。既是如此,只求夫人看在昔日情面上,在贵人跟前略提携我家老爷一番,我家也好有个靠山。日后结草衔环,必不辜负今日大德!”
鸳鸯见这话说得不伦不类,叹道:“袭人,你从前何等精明,如今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侯爷和侯夫人是贾府的亲戚,如今贾府遭了难,案子尚未判呢,朝廷未曾明令禁止不准探望,人尽可去,这又要什么情面。难不成你在暗中指责官府包庇徇私不成?再者,你家夫君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做事,只求童叟无欺,货真价实,那生意自是好的,又谈何提携不提携的?”
袭人原本同鸳鸯关系甚好,其后因鸳鸯看透她损人利己的真面目,这才渐渐疏远了,袭人只当鸳鸯必然顾念几分旧情,那晴雯又一味性急不会吵架的,一来二去必然顺着自己的意思走了,想不到鸳鸯如今一味偏帮着晴雯说话,却是一点情面也不肯留了。
又气又愧之下,鸳鸯早吩咐车子不做停留,直接走了。只有袭人一个人跪倒在尘埃里,紫涨着脸发呆。周围一堆人乱哄哄的,在那里讥笑袭人道:“你这是谁家的媳妇儿,看着人家富贵想着攀附了。也不买块镜子照照自己配不配?”
有人附和道:“她哪里买得起镜子?若买得起时,也不过来攀附人家了。”
又有人知道袭人底细的,在旁笑道:“你们休要胡说。她倒是买得起的。你们当她是哪个?原本是荣国府贾家里伺候宝二爷的贴身丫鬟,就那个写着宝玉的名字满大街教人念的那个少爷。因她天生不安分,在那里勾引少爷不学好,据说还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错事,故而贾家才把她撵出来了。她家在贾家门口闹了几回,见得不到好处,一转身便投靠了那年那个假王孙。事情败露之后赵侍郎的女儿不堪羞辱,悬梁自尽了,她们家脸皮却厚,又赶上把女儿卖到别家里。这般辗转了几回,一看就是个三姓家奴的货色,那侯爷侯夫人既是贾家的亲戚,又怎么会帮衬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