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妈妈忍不住感慨万千。这些都是她闻所未闻的道理。便是贾府当年十里红妆送贾敏出嫁,大张旗鼓迎接李纨过门,也没人肯把择婚时的一番计较细细掰碎了揉开了讲给底下人听的。或许这些事情在主子们心中都是心照不宣之事,但是明面上却只喜气洋洋,说嫁得好,娶得妙,下人们只知道热闹,浑浑噩噩。
“怨不得咱们家越过越好了呢。”机妈妈连忙感叹道,“既是如此说来,宝二爷将来的婚事,想来也是走这条路了?”
赖嬷嬷笑道:“二太太怕是不肯的。她对李大奶奶面上就是淡淡的。她们王家女孩不读书,怕是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所幸咱们家里还是老太太做主。也不消往别家找,如今林姑爷没有续弦,探花郎出身,仕途大好,林姐儿是他独生爱女,这等身份,配宝二爷是绰绰有余的。将来宝二爷举业有成,林姑爷必然提携一二,翁婿相得,也是一段佳话了。老太太心中只怕也存了这个意思。”又道:“只是孩子们年纪尚小,只怕林姑爷有别的打算。故而老太太也不曾提起。若是林姑爷不允时,往李家寻一寻也未可知。”
两人正闲聊间,一个眉目颇见灵动的小丫鬟悄悄进来告诉说:“太太命人牵了狗去门口撵人,那姓焦的老不死见势不妙,已是逃走了。”
机妈妈喜道:“桂哥儿她娘还是向着你的。老东西来闹事,她不显山不露水,轻悄悄就给打发了。这正是她做儿媳妇的,孝敬婆婆的一番心意。”
赖嬷嬷点点头,一言不发。她这一生中,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若细细论来,也只做错了这么一件事。
当年,赖嬷嬷在国公夫人处当一等丫鬟,颇受国公夫人信赖。丫鬟们长大了,各自有了主意,嫁的嫁,留的留,她也开始暗暗为自己打算。
赖嬷嬷并不后悔她当年自择夫婿。人生在世,做女子的原本就比男人艰难了许多,任你千伶百俐,才华气魄格局一样不缺,也只能屈居后宅,依附男子过活。嫁人如同投胎,她自然得为自己打算。
她只恨自己看错了人。当年的焦大,颇为英武,旁人说起他来,都说他勇猛忠义,赖嬷嬷自然而然也认为这样的男子必定是良人。不料勇猛忠义归勇猛忠义,私德归私德,焦大竟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他和赖嬷嬷有约,已是唐突鲁莽,不顾女子体面,更兼见色忘义,更是不堪。至于落魄之后似无赖般缠着赖家不放,最是无耻到了极点。
“这样的无赖,狂妄自大,不知进退,竟然能在世间蹦跶这么久,也是一件奇事。”赖嬷嬷有些诧异地想着。说到底,赖嬷嬷也只不过赠给焦大一方帕子,暗示了几句,他怎能乐此不疲提了这许多年,说得好像赖嬷嬷真的和他有什么一样。
机妈妈不通文墨,也不感兴趣,故而赖嬷嬷有很多事情无人诉说。当年赖嬷嬷伺候国公夫人笔墨时,还有一句话,直到现在赖嬷嬷也不曾忘却。那句话叫做“累世之念”。
当年,赖嬷嬷被焦大抛弃,满府风雨,都在等着看赖嬷嬷笑话。赖嬷嬷苦思一夜,第二日便来寻赖家,对着赖家主事人说道:“为奴为主,心中都应有格局。若聘我为妇,赖家不出三代,必然改换门庭,从此不必受奴仆之苦。”
那主事人问她一个小小丫鬟,凭什么大放厥词。她答:“有格局即可。诸事皆从累世之念四个字上头来。”
想是她应对得当,又或者赖家人慧眼识珠,过了几日果然大张旗鼓来聘她,场面铺张给足了体面,引得宁荣二府多少丫鬟羡慕嫉妒,都说她命好。
屋前炭火融融,温暖如春,软帘卷起处,红梅经霜尤艳,暗香浮动。不知不觉之间,很多年过去了。昔年赖嬷嬷向赖家的许诺早已变成现实,赖家新生代荣哥儿和桂哥儿从出生就脱了奴籍,荣哥儿还捐了功名,站在了仕途的起点。
第39章 烦恼
晴雯被赖家人送回绛芸轩的时候,脸色不甚好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秋纹、碧痕她们原本听闻赖家专程请了晴雯过去帮忙,心中很是羡慕,那酸话按捺不住不知道说了多少,也就仗着正主不在,没人同她们理论罢了。就连袭人,心中也有些不自在,心中暗自盘算着,赖家把晴雯送到贾府后,一向少有走动,这次突然这么大张旗鼓请她过去,不知道打什么算盘,难道以赖家的财力权势,还张罗不好区区一个冠礼吗?只怕这里头另有情由。
如今见晴雯回来时候面带忧色,眼圈红红的似乎还哭过一般,袭人等人却欢喜起来。
她们都知道,晴雯虽然心思灵巧机敏,却是个藏不住事的,不善掩饰,喜怒哀乐皆挂在脸上,心中若有什么不快,必定在脸上显现出来。
碧痕猜测说莫不是晴雯的针线活没做好,被赖家骂了。秋纹在旁也悄悄同麝月说,想来赖家那针线活确有几分古怪,连晴雯这样的高手都搞不定,怕是臊了一鼻子灰来。
袭人比她们几个都要稳重,一向胸有城府,看到晴雯这副模样,虽然一言未发,心中对秋纹的猜测却也信了几分。倒不似先前那番疑虑重重了。
晴雯木着一张脸,回自己卧房寻了钥匙开了箱子,把赖家赠的那金锞子连同荷包放置妥当,一个人歪在床上发呆。
她一颗心乱糟糟的,脑中许多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变幻不定:一会儿是灯姑娘大声骂着吴贵窝囊,夫妻两个站在大观园门口等她拿些首饰衣物出来接济;一会儿是灯姑娘在外头勾搭男人,吴贵每日酗酒,烂醉如泥,以袭人为首的丫鬟们每每提起她仅有的亲眷,无不暗含嘲讽;一会儿是丫鬟灯儿被赖尚荣逼迫,以死相抗却无济于事,只得忍辱含垢无奈依从;一会儿是吴贵端着一碗面招待她,面带羞涩说,想娶灯儿为妻……
晴雯只道前世里吴贵娶灯姑娘,是老实人被骗,才无奈娶了个搅家精,却不料,他分明是对灯儿有情。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吴贵娶灯姑娘,重蹈前世的覆辙?她怎么可能帮吴贵想办法去促成他和灯姑娘的婚事,任由这门亲戚成为自己的软肋,动辄为此受袭人她们的嘲笑?
可是,灯儿是受了赖尚荣等人逼迫才失了足,后来只怕是破罐子破摔。她能以死相抗,可见本质不坏,并非无可取之处。若是寻一个忠厚老实、爱惜体贴之人为夫,也许大概可能,会痛改前非,做个贤良淑德的好媳妇,小夫妻两个一起和和美美过日子?
只是,吴贵表哥空有一副爱惜她的心肠,可惜除此之外太过老实,言谈机变都是平平,事事都赖晴雯提携拉扯。那灯儿相貌是好的,人也有几分刁钻难缠,吴贵这样老实的人,怕是震她不住,日后难免头上绿油油的,家中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晴雯转瞬之间,心中已是转过了许多心思。在赖家吴贵开口求她的时候,她下意识说不行,又是急又是气,不由滴下泪来,把吴贵唬了一跳,只当所求之事必是艰难,反安慰她说不打紧,慢慢寻机会罢了。晴雯心中憋闷,回来途中一路意态萧索,待到这时候仔细琢磨,果然是一件两难之事。
“这是怎么了?如今你是咱们贾家的人,又不是赖家的人。若是那针线活果真为难,做不来也就罢了,他们也不能真把你怎么样。若果真有本事,就从姑苏请了那慧娘来绣,为难咱们算什么本事?”茜雪见晴雯面色不好,急急赶了回来。她听麝月、秋纹几个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自己也难免将信将疑,怕晴雯是因了针线上头的事情为难,忙赶过来开解。
晴雯扑哧一笑。慧娘是针绣大家,姑苏人氏,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一手刺绣手法高妙异常,独创“慧纹”绝技,且意境雅致,引得许多文人墨客推崇。只是这慧娘命薄,十八岁那年就夭亡了。留下若干慧纹,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这些都是前朝旧事,茜雪此时说来,无非是故意说反话,慰晴雯之心罢了。
“这倒不是。赖家故意寻个名目要我过去,就是为了见见我,安排我见表兄一面。”晴雯是个畅快人,和茜雪这般交情,自是无话不谈,当下就把在赖家的所闻所见说了一遍,连那金锞子的事情都一五一十说了,只因灯儿的事情是丑事一件,有损颜面不好细说,故而隐去不提。
“如此说来倒是大喜的事情!赖家如此看重你,可见这些日子的功夫总算没有白做。”茜雪转忧为喜,“只是如今诸事停当,你为何这般忧虑?”
晴雯幽幽叹了口气,把表兄吴贵的事情吞吞吐吐,刚起了个头,茜雪就笑道:“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表哥是个老实人,如今年岁也大了,不能怪他有这般念头。”
“可他看中的那名女子……名声不大好听。”晴雯只觉得难以启齿。
“名声不好?”茜雪是贾府家生子,见多识广,心思细腻,当下就猜了个七七八八,“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你年纪小不晓得,比这更荒唐的事情都有呢。”
时下底层小民生活艰难,那几十岁仍旧娶不上妻的老光棍一堆一堆的,或生计艰难出不起聘礼,或游手好闲不堪托付,哪个姑娘愿意嫁他,故只能孤身一人老死。无论是江南还是江北都是这般世道,世人习以为常,不值得拿来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