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领着老太太屋里的针线,今日又有赖家来央你,怕是忙不过来吧?”袭人一心以为晴雯正在为赖家的针线为难,因此说得很是笃定。
“正是这个道理。赖家那边的冠礼是大事,你到底出身赖家,怎好因为这个事得罪了老东家?今日赖家呵斥于你,想来也是希望你加倍用心的意思。何况宝二爷身上穿的针线一向由袭人经手,他穿惯了的,若是换人,怕是多有不便。”麝月于针线上平平,但她也不愿晴雯坐大。与其给晴雯机会,倒不如维持现状的好,因此忙出言阻止。
晴雯心中不由得冷笑?宝玉穿惯了袭人的针线,别人的针线怕不合他意?前世里宝玉穿她的针线不知道穿了多少,从来没有穿不惯一说。更何况“赖家斥责”,又从何谈起?简直是莫名其妙。
晴雯有心开口分辩,又觉得赖家专程邀她过去赠金之事实在不方便张扬,正在犹豫拿捏言语分寸间,就听得外间有小丫鬟问:“晴雯姐姐在吗?”
众人去看时,却见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赖大家的,往这边屋里来了。
赖大家的虽是奴仆,但久居管家娘子一职,且又是年长有体面的,便是宝玉,也少不得上前和她应酬一番。
双方各自拜见,叙过寒温后,赖大家的便向贾宝玉夸道:“宝二爷房中实在是藏龙卧虎啊!因我家小子的冠礼针线做不过来,我无奈之下请了晴雯姑娘过去,想不到竟半日的工夫就给做好了。我这才使人送了晴雯姑娘回来,谁料我婆婆看了也极是欢喜,说我太过怠慢,硬要催着我送了这包衣服过来当谢礼。”
一面说,一面示意小丫鬟捧了一个大大一个包袱过来。众人抬眼看时,见是一个绣着富贵平安花样的靛蓝洋缎绸里包袱。
赖大家的当着许多人的面,亲手将包袱解开,里头是一件簇新的大红星星毡的雪褂子和一件葱绿盘锦五彩锦绣银鼠短袄。
一时间,在场人都沉默了。
贾府众奴都是一双富贵眼睛,眼光最刁钻不过,如何看不出这两件衣服是上好的货色,用料考究,做工细致,连太太小姐这些正经主子也穿得的,若是手头紧,急切之间当了出去,怕是也能换大几十两银子吧。这等贵重的东西,赖嬷嬷说送就送了?这是对晴雯的绣工有多满意才能这般慷慨?
赖大家的笑道:“都是我婆婆年轻时候的衣服,压箱底几十年,颜色也旧了,并不值什么,她特意命寻了出来。想来晴雯一双巧手,或裁或改,只怕还用得到。”
赖大家的言语固然谦虚,但明眼人一看那衣服的颜色质地,就知道压箱底几十年只是一句谦词,必是这几年新做的,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拿来送人。
袭人一向胸有城府,志向高格局大,但是看到这簇新的衣物,也不免生了羡慕之心。其余几个丫鬟,更是宛如做梦一般恨不得这天降横财落到自己头上。
就连贾宝玉这等不过问钱财的贵公子,也知道两件衣服价值不菲,晴雯这是得了天大的好处。他一向以自己房中的丫鬟争气为荣,见状心中很是欣喜,知道晴雯非但没有得罪赖家,反而颇受好评,不觉喜笑颜开,催着晴雯上前谢过。
第41章 美梦
赖大家的因先前未曾安排晴雯拜见赖嬷嬷,落了个不大不小的不是,此番赖嬷嬷令她送衣服过来,她就刻意做足了排场。
一时间,绛芸轩大大小小的丫鬟都知道赖嬷嬷喜之不尽,把几十两银子的皮子衣裳翻出来送人了,就连隔壁的雪雁春纤等人,也趁着林黛玉不在,出来看热闹。
那性情略愚钝些的,只道是晴雯绣工出众,给赖家帮了大忙,那心思略聪敏些的,却在猜测其后更深的原因了。众人都知道,赖家在贾府里举足轻重,便有人猜测是不是赖家听说了什么风声,这才上赶着来向晴雯示好。
趁着贾宝玉、袭人、晴雯三人送赖大家的出门的当口,一堆丫鬟已将那两件皮子衣裳翻来覆去看了一回,口中不停说着赞叹羡慕的话,待到晴雯走进来收拾时,又起哄要晴雯穿上试试。丫鬟们一个个少女心性,叽叽喳喳,笑闹成一团。
“吵什么吵?仔细惊动了老太太,还不快散了,干自己的活去?”袭人走进门来时,就看见这一幕,不觉心中烦躁,忙开口撵人,不消三句两句,就将一群叽叽喳喳没个正形的小丫鬟赶出去做事了。
赖大家的带着自己的小丫鬟风风火火往外走,待走到无人处,方放缓了脚步,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得意道:“戏文里常说什么二桃杀三士,还以为是什么难事,如今看来,我却也不差。”
那小丫鬟本是她身边贴身服侍之人,不解其意,忙追问道:“奶奶在说什么?”
赖大家的先是一愣,紧接着扬手给了小丫鬟一记耳光,压低声音指着鼻子骂说:“说过多少次了,在这府里不许叫我奶奶。那走路前呼后拥、高高坐在屋里发号施令的才是奶奶呢。若再说错话,仔细你的皮!”
小丫鬟捂住半边脸唯唯诺诺,又听赖大家的喃喃道:“爷们屋里的丫鬟们不过如此,再怎么见识过大场面,到底逃不过一个贪字。看她们面上神情,虽是强撑着,但我怎会看不出来她们的心思?咱们家老奶奶年轻时候吃过长相的亏,故而才会以为长相标致些的便一定是有福气的,殊不知,能在房中顶得住明枪暗箭,一直高调张扬还不翻船的,那才是真本事呢。她若连这点风浪都应付不了,也就不值得我赖家替她出头了。”
小丫鬟只觉得脸颊热辣辣地痛,虽听不懂赖大家的在说什么,但也不敢追问,只得亦步亦趋跟着赖大家的去了。
绛芸轩中。这边袭人才拿起那件大红猩猩毡的雪褂子来,捧在手里略看一看,突然笑起来。
“平儿说琏二奶奶前几日也做了件大红猩猩毡的衣裳,花了二百两银子,说内里是貂皮做的,她还嫌太便宜了,说皮子成色不好。我只当赖家有钱,做的衣裳也必是如这般好的。却想不到他们只用灰狐皮,何况看着皮毛色泽,也不是上上等,只怕连一百两银子都不到吧。”
又指着那银鼠短袄说:“这短袄却是仿内造的,比起咱们家奶奶们身上穿的内造衣裳,也差了不少。”
碧痕撇嘴道:“我的好姐姐,你好大的口气,咱们的月钱才多少,便是几十两银子,也是极难得的了。”
袭人冷笑道:“在你虽是难得,在晴雯却不过一日针线的工夫。”
晴雯听袭人话音不对,那酸溜溜里夹杂着一些挑拨,大为诧异:她印象里袭人明面上一向温柔和顺,大度公允,怎会这般说话?忙道:“这是哪里话?咱们谁没个得赏赐的时候?谁比谁难得了?我哪天不做针线活,难道竟天天得赏赐不成?”
茜雪也在旁边说:“赖家虽有钱,但一向恭谨,懂尊卑知进退,便是做的衣裳,也必要次主子们一等,才是不忘本的意思。这又有什么好嘲的?”
袭人笑道:“是了。我倒忘记这茬了。晴雯你到底是赖家出身的,如今活做得好,得了赏赐也是应该。”
这话里话外就有嘲讽晴雯出身的意思了。偏这件事情辩驳不得。晴雯气得柳眉倒竖,正待说什么,贾宝玉却早已觉出气氛异样,打圆场笑道:“方才还在说肚兜的事情呢。晴雯姐姐一手好针线,老太太当日都是赞不绝口的,如今赖奶奶那边也喜欢,可见必然是错不了的。既如此,我这边的针线,就偏劳晴雯姐姐了。”一面说,一面向晴雯深深作揖,目带求恳之色。
晴雯原本不是个肯吃亏的性子,如今言语上受了袭人的嘲讽,本不欲善罢甘休,待看到宝玉眼中求恳之色,却是心中一软,就此罢手,含糊着应下了。
袭人先前因平儿和鸳鸯过来敲打她一事,已是憋了气,心中不服,况且赖家送了衣服过来,这般体面,摆明了看好晴雯故意抬举她。故而袭人心中危机感愈发浓重,焦躁不安间,难免说了几句过于尖刻的话。一语既出,连自己也觉得诧异,如何竟恨到这般地步?但心中却觉得畅快起来。
袭人自忖晴雯性子太急,若是果真吵起架来,自然不是自己的对手,就算有茜雪从旁相帮,胜负还在五五之数。况且袭人平日素有温柔宽宏的好名声,善于用小恩小惠收络人,一向颇得外头丫鬟小厮婆子们的心,就算闹了出去,料也无妨。
袭人这般左右盘算一番,笃定自家不会吃亏,不料才开口说了几句话,贾宝玉这个素来怜香惜玉的公子哥儿就忙着过来打圆场,竟然肯定了晴雯在绣活上的造诣,并且扬言要把日常穿的用的针线,交给晴雯打理。
贾宝玉本意是以和为贵打圆场,不料却是犯了袭人的忌讳。试问哪个女子肯让自己枕边人穿别人的针线呢?平日里袭人俨然绛芸轩大总管,日理万机,累固然是累的,在贾宝玉跟前叫苦撒娇是必须的,但是一边喊累一边不愿意放权也是真的。贾宝玉再怎么细致,如何能体察女儿家这一番曲折幽微的心思?
因袭人心中不安,当夜伺候贾宝玉睡觉时,故意半推半就,雨霁云收之时,趁机大吹枕头风,将心中顾虑拣了那要紧处向宝玉倾诉,无非是为了晴雯出门买胭脂的事情,她受了多少委屈,平儿如何如何说,鸳鸯又如何如何说,如今来了个比贾母年纪还要大的赖嬷嬷如何如何看重晴雯,如今贾宝玉还要穿晴雯的针线之类,低低切切,婉转哀怨,道尽了心中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