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在黑黝黝的空间内回荡,连被罩住后保持安静的蒜头王八都“呱哩叽哇”回应起了他。这一瞬,苏梦枕病弱而苍白的俊容,又似泛起了绿光。
余碗碗傻乎乎地朝他笑了笑,将蒜头王八收回了妖帝妙妙碗中。重新顶好碗后,她揣着手,郑重继续道:“我觉得这样……不大合适。”
苏梦枕抿唇不语。
红袖刀也默默地缩至墙角。
无情都替他捏了把汗。
他方才瞧出了丝端倪,本是觉得离谱且不可思议的,转眼又念:情之一字,本就不合常理,身陷其中,倒也无甚稀奇。
“嗯。”苏梦枕低低地发出一个单音。
他很快地调整过来了,至少面上已不再充斥着毫无血色的僵硬感,甚至慢慢踱步靠近:“你虽是妖,到底是个女孩子,确实……不大适宜。”
“嗯?唔……唉!”意义不明的语气词。
调色盘脸蛋上,小妖怪表情飞速变幻。
苏梦枕没再多说什么,他的心情决不似外表那样平静。苏楼主平常看似温和,却有着雷霆铁血的手腕,偏偏此时此刻,却无法做出任何决断。
尴尬中,无情几乎想立即就走。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
“我去看看追命被何事耽搁了。”
抛下这句话后,轮椅却未能行出多远。
只因余碗碗的一只爪子搭在了椅背上。
无情以为她还有什么话想讲,便想转动方向面对面询问。然而就这短短的工夫,小妖怪的爪子又缩回去,在他身后开口,语声庄严而肃穆:
“——海陆空超级无敌雄霸天下机,启动!”
“做甚……”无情只觉被一股神秘莫测的力量所推动,牢牢贴在了坚实的椅背上,话未说完,整个人已“嗖”地蹿了出去,在曲折昏暗的甬道中极速前进。
苏梦枕张了张嘴,竟不能发声。
他的手呈现出一种想要挽回的姿势。
“没有多余的位置给你坐辽。”余碗碗蹦跳着挪过去,笑眯眯地解释,又戳了戳探头探脑出来看稀奇的红红,很不负责任地提议:“如果你不怕摔,可以试试御刀飞行嗷!”
?红袖刀立即半死不活地躺倒。
它能为主人出生入死,但这就罢辽。
苏梦枕根本没对这个提议动心,他如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心神亦是慌乱:
一会儿想,若轮椅升空无情会不会有危险;一会儿想,小妖怪再这样随心所欲怕是身份对外再瞒不住;一会儿又想,杨无邪还未回去不知发生了何事……
思绪断了,因为余碗碗在他身旁站定了。
最后,寒焰般的眸子注视着那双月牙眼。
他欲言又止数次,终是忍不住道:
“你不愿,是因你是妖……而我是人?”
余碗碗愣了愣:“啥鸭?”
“户口。”苏梦枕平静道。
“不是。”她低下头吭哧半晌,又搓了搓自己的裙子。发现揉不动,于是两根手指顺藤而上,贼兮兮地夹住了他的衣角,红着脸小声又坚定道:“是因为我……”
“——不、要、男、妈、妈 ! ”
碗眼中还闪着一丝诡异的光。
凭借着那带着郁金香味儿的小手绢儿,冷血与杨无邪挣扎着从蹲坑大业中出来了。
楚留香今夜穿着一身整洁的白衣,白得晃眼,且没有易容,他看起来简直有点儿有恃无恐——作为被六扇门象征性通缉的“盗帅”。
杨无邪作揖,客客气气地唤道:“香帅。”
冷血虽未抱拳,但也无剑拔弩张之感。
“敢问香帅,所为何来?”
楚留香含笑道:“将我义妹带回。”
冷血不由蹙眉,缓声道:“据我所知,李姑娘、苏姑娘、宋姑娘……她们决没有一个在神侯府,香帅是在何处得来的消息?”
“……楚某刚认第四位妹子不久。”踏月留香的盗帅摸了摸鼻子,委婉道:“她是只不通人情的小妖怪,听闻给各位添了不少麻烦,惭愧。”
“她……她也帮了不少忙的。”冷血动了动唇,却实在没好意思说,自个儿眼下这副尴尬境地,就是拜余碗碗的花瓣茶所赐。
为着细雨楼的恩情,杨无邪更是不可能记仇,甚至含蓄夸赞:“余姑娘天性单纯,善恶分明。”
“舍妹虽然顽皮,但亦有许多可爱之处。”楚留香深邃的眼眸透着光,看眼前两个可怜人的眼神也愈加亲切:“不知二位可否告知,她此时身在何处?”
“这……”冷血稍有些犹豫。
双方决非对立,但他觉得自己必须问清楚对方的来意与打算,不伤和气地好好谈一谈。最重要的是,不能刺激得小妖怪再四处乱蹦。
楚留香仍在耐心地等待回答。
唇角弧度丝毫未变,温和有礼。
“不知香帅可曾……”冷血低缓的语声,被突如其来的异响所打断,三人愣了愣,皆循声望去。
不、不是他与杨无邪腹泻的亢音。
第一反应确认后,冷血松了口气。
那异响自天外而来,倏忽坠地。
有些金属的铮然,又有软木的萧萧。
——是把材质特殊的轮椅。
神侯府中人人眼熟的轮椅。
轮椅上坐着,或者说是瘫着个人。
冷血一怔,立即颤声喊道:“大师兄!”
无情侧颜绷紧,修长的手指死死地握着两侧的扶手,指尖已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但比不过他面色之苍白。他很急促地喘了两口气,虚弱道:“四……师弟。”
无情抓住冷血的手,冷血立即握紧了。
仿佛这样能够渡过去些予以支持的力量。
无情漆黑如墨的头发也已散开,鬓角竟凌乱得似在床上翻来覆去打了几十个滚,身上还挂了根黏糊糊的水草。这不得不说有些狼狈,甚至可以说是滑稽。
“方才、我……”无情启唇,黑眸中充着血,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的语声渐渐低下去:“我方才……”未等吐露完全,他嗅到了一丝不太美妙的气味。
——不好,要糟!
胃里原就在翻江倒海啊。
无情捂唇干呕了一阵,拒绝了师弟的搀扶,身残志坚地爬到草丛边,昏天黑地般吐了出来。看得冷血如遭雷劈,杨无邪亦是尴尬又不知所措。
这期间,轮椅很乖顺,动也不动。
等终于缓和下来,无情颤抖着伸出手。
他精疲力竭没有说话,但显然期盼人扶他。
原本这事冷血作为师弟义不容辞,但念及……他犹豫着,想去请楚留香帮忙拉大师兄一把,免得无情这回再吐,太伤兄弟情了。
楚留香当然察觉到身侧的目光,但他脚步分毫未动,却示意冷血看那轮椅。在众人迷惑的视线中,盛大捕头专属坐骑无风自动,磨磨蹭蹭地挪到主人身边。
无情双臂一拍,借力坐回原位。
他平静地抚摩着轮椅,幽幽叹了口气。
“打个商量,我们……仍旧做把轮椅。”
见了鬼的海陆空超级无敌雄霸天下机!
第38章
白烛彻底灭了。
只有一丝柔和的月光照进来。
缄默中, 苏梦枕低低道:“你……”他停顿了许久,只是很轻很轻地问:“那末你并不讨厌我?”
“嘬嘬嘬~不要妄自菲薄嗷。”余碗碗摇头晃脑很有海王的调调,跳起来拍着他的肩膀宽慰道:“这么多人里面, 我第三喜欢的就是你辽!”
她甚至用了个成语,为此沾沾自喜。
苏梦枕默了默,然并无恼意。
薄唇轻启,方欲说话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自神医万春流治疗,他已很久没有咳嗽得这样厉害了, 是日前的新伤引动了未根治的旧疾。他咳嗽得那样厉害,仿佛要将瘀血都给吐出来一般……
余碗碗歪着头瞅着身侧人的一举一动。几乎很少有人会这样大喇喇地盯着咳嗽的苏梦枕瞧, 亲者揪心不忍,仇者简直近乎挑衅。
但小妖怪不但像看稀奇一样光明正大,还试探性拍了拍他的微微弯曲的背部:“你怎么老是在咳嗽哦?骨头也干巴巴的, 有点儿营养不良了嗷!”
她的力度刻意放得很轻, 约摸是自己也晓得重了怕要把人家拍出个肺来。姿势亦有些别扭,更像是猛撸大黄的狗毛,并且掐着肉肉说你怎么不长膘?
苏梦枕避无可避, 又或许只是没力气。
他想,任何人对她怕都是无计可施的。
少顷, 白手绢上染了点滴红梅。
帕子被公子攥在手里, 又妥帖放好。
于是未说出口的话, 也就顺势咽了回去。
月牙眼在黑暗里跃动着紫色的光芒, 很亮。苏梦枕定定望了她半晌,微偏过头去, 只默默澄清了一句:
“——哪个要做你爹娘。”
声音很轻,幸而四周很静。
紫芒明明灭灭,那是余碗碗在眨眼。
“我想也是。”她揣着碗嘀嘀咕咕:“毕竟我比你大, 甚至可以做你的爸爸!”然后手指戳了戳他方才已被她揉得凌乱的衣襟:“乖崽崽,叫声阿妈鸭。”
“……我定是比你大的。”他正色道。
人与妖的年龄,怎可一概而论?
对此,两个人开始了激烈的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