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蹭的是他的饭,得象征性礼貌一点。
苏梦枕表现得很客气,简直是再客气也没有了:“香帅若愿下榻,自是蓬荜生辉。”他微微拱手作礼,竟展现出这辈子都极罕见的谦逊语气。
金风细雨楼的主人,瞧着是个病秧子,然心气又从来都是孤高狂傲的。纵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前辈燕南天,他敬佩且礼遇,也不曾摆出如此低的姿态。
但他是打心眼里拜服于盗帅么?
自然不是,这点双方都很清楚。
楚留香正是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时候,虚虚扶了苏梦枕一记,却淡淡道:“听闻细雨楼突遭大难,楚某与舍妹都不便打扰。”
“瞎讲。”听见楚留香婉拒,余碗碗哼哼唧唧道:“很方便,又不是没屋子住了。再说可以在他的屋子里打地铺的嘛,我又……不挑!”
险些把盗帅给气出个好歹来。
这才几日,竟就到了如斯地步了?
俊逸的面部有瞬间的扭曲,楚留香再三告诉自己童言无忌听她放屁,左手捏紧拳背在身后,又含笑朝苏梦枕打着哈哈:
“吾妹甚小,少不更事,想来苏公子不会当真罢?她虽与我们不同,到底是个女孩子……”巴拉巴拉讲了一堆话,苏梦枕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如何做。
同对方据理力争乃是下下策,攻心为上。
“碗儿说,想尝尝人间的暖锅……只不知,香帅明日可愿赏脸,也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
这个提议真是礼貌得让人无法拒绝,语气更是温柔悱恻,听得楚留香只觉牙酸。但他还没发声,小妖怪先抖了抖,搓着自己的爪子缩起身:“嘶——”
筷子突然变得,好肉麻嗷!
碗儿,听得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个反应,就让苏梦枕怪尴尬的。
他活了二十来岁,也不曾有过什么绮思,能无师自通想出唤亲近之人昵称宣誓主权,都已然可算是灵机一动的精妙绝招。
偏偏小妖怪如此不解风情。
楚留香简直有些可怜他了。
顿了顿,余碗碗似想到了什么,苦着脸小声弥补:“你要是真的喜欢那么叫我也行的,我尽量习惯嗷……”也不难听,就是别扭罢辽。
堂堂妖帝决不双标,她不经同意喊他筷子,人家欣然接受了,那倒过来也没啥了不起,她可以的!
就是没想到,他居然喜欢这种调调。
“你不习惯,我便还是喊你‘碗碗’。”在朝堂江湖的倾轧中拼杀多年,苏梦枕毕竟是个心理素质极强的狠角色,他轻轻咳嗽了几声,含笑望过来。
一筷一碗深情注视,盗帅的指尖动了动,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应该先质问对方:男女有别人妖殊途,你喊她“碗碗”……岂非太不合适?
唉,一步错,步步错。
想说的话太多,反而乱辽。
但是无妨,楚留香还有个杀手锏。
他摸了摸鼻子,平静地面对小妖怪一副要拉着素衣公子决不肯走的倔强,没有做拆散妹妹与凡人相恋的二郎神,只是温声道:
“碗碗,我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余碗碗正对苏梦枕的耳尖很感兴趣,呼呼地吹,想看它还能不能更红。听见楚留香的话,只是轻轻哼道:“那些公务员小哥哥,都支持我们住一块儿的。”
小妖怪当然听见了外面的动静。
更知道“香香哥哥”虽然看着没生气,但很不乐意她跟筷子在一起。他可能领了二郎神剧本,但她才不演三圣母,到大结局才阖家团圆也太惨辽!
“哦?”盗帅挑眉,未作其它反应。
只在心里给四大名捕记下了一笔。
盯着苏梦枕寒焰般的眸子半晌,楚留香眨了眨略酸的眼,温声朝小妖怪唤道:“碗碗,小鱼儿同小仙女婚期已定,新郎官来京城派发喜帖。花无缺,铁心兰也来了,如今正同我们住在一处。”
“你既不愿回去,为兄决不逼你的。”
这话不必再说第二遍,余碗碗已放弃了在苏梦枕身上作怪的各种无聊把戏。她几乎是立即扑到楚留香的身上,将他顶得后背跟铁墙重重一撞。
“——走走走,快带我去鸭!”
小妖怪连连催促,激动得快要跳起来。
盗帅吃痛,却强行挤出抹笑意。
他轻声道:“不同苏公子回细雨楼了?”
“啊,这个……”余碗碗回头瞅了眼苏梦枕,素衣公子立在原地默然无语,只是黑眸沉沉望来,似乎平静地等待着她的决定,无悲亦无喜。
红袖刀在主人身旁滴溜溜地转。
它决定从此刻起讨厌楚留香,永远。
小妖怪看起来有些发愁,咬着唇道:“不能都要吗?”她跺了跺脚,跳到苏梦枕身边,很认真地问他:“你困不困嗷?不困的话跟我一起去鸭~”
还抓着他的袖子摇了摇。
这副模样倒有点像在撒娇。
苏梦枕低首,缓慢地摇了摇头。
薄唇微动,声音极是温和,眼角余光却望向了楚留香,朗声道:“实在很巧,他们亦是我的朋友,楼中还留着客房呢。”
你看,这可真是,再巧也没有了。
争不过就加入,与世俗同流合污。
第40章
这是家不大、却胜在清净的客栈。
不过到这个时辰, 人再多也该安静的。
龙小云同郭大路坐在角落边嗑瓜子,眼睛不住地往门口处瞄来瞄去,似乎随时预备钻到桌子底下去, 连炒瓜子都吃着不香了。
中间他想先上楼闷头睡觉,就像那个脸上有疤的江小鱼那样。这厮是午后刚跟他们汇合的,一身尘土,还非要拍他的脑袋,用的力道又那样大。
哪晓得郭大路尚未管他, 那唤作“露儿”的女童却阴沉沉地瞪过来——要死了,她哪里还像个年幼的女孩子?偏偏每个人好似都觉得她懂事又可爱!
龙小云愈想愈气, 吐瓜子壳的时候都带了怨恨,“呸”地吐出老远。但谁也不稀罕搭理这人憎狗嫌的小坏蛋,最多喊他完事儿了滚去扫地。
中央的一张八仙桌上摆放了许多零碎小东西, 装在木盒里或被细绢包裹着, 分为两种标识,但瞧着都像是各式各样精致的礼物,等人拆开。
陆小凤拿着酒杯坐下, 略数了数件数,啧啧嘟囔道:“东西可真不少, 想来移花宫同你都很破费了。”
“也是礼数。”花满楼正在闭目养神。
自从恢复了光明, 他就很爱护眼睛。
两只红黄相间的瓷碗交叠着放在杏衣公子腕边, 色泽鲜亮, 质地细腻。陆小凤一直坐在他身旁喝酒,眸光掠过时, 竟觉那碗在灯火中有些炫目。
“若她不肯再借……”四条眉毛抖了抖,有些发愁道:“这些东西,能哄得那小碗妖高兴么?”
后来在无人处, 陆小凤尝试画了无数次那诡异的图案,甚至狠狠心割破指尖以血为阵,结果愣是无事发生。
他怀疑自己被耍了,但他不能说。
他只能暗戳戳怀疑当时余碗碗很小气。
“那就收走罢。”花满楼看上去竟丝毫不担心,笑吟吟道:“沿途风光是永远也看不够的,只是我已可以想象,再不至于有什么遗憾了。”
他真的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这样一个人,若余生当真再也瞧不见,也许不是他自己的遗憾,而是这个世界的遗憾了呢。陆小凤并非爱钻牛角尖,只是为好兄弟揪心可惜罢了。
无言中,两人碰了碰杯。
酒过齿颊,花满楼微微侧首。
就在他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叮”清脆一声,有什么小东西落进了碗中。杏衣公子没睁开眼,食指与中指却准确地夹起。
“呀,我扔中啦!”
隔座传来女童拍掌的嘻笑。
陆小凤很敷衍地“嗯”了声,说这准头不错。他二人当然并非始料未及,只因判断出这小玩意儿不是什么伤人的暗器,悠悠投进碗里,才未阻拦。
指尖触到的形状,竟是枚银锭。
花满楼莞尔,问她:“给我银子做什么?”
从前亦在此地,这小姑娘装成个乞儿,往他手心里塞了张字条。虽不算熟识,也并不陌生。
女童的声音由远而近:“我从不欠人情。”
说话间,她已坐上了两人对面的长凳。
露儿没有姓,自小被“红鞋子”收养,现整派已被朝廷招安,不降者或杀或抓。她作为继承人,又因年幼不曾做恶,便跟在白道势力的龙头苏梦枕身边。
杏衣公子唇角始终牵着一抹温雅笑意,捏着那枚小巧玲珑的银锭,没有推辞,拢至袖中。
不知想到了什么,陆小凤忽然“噗嗤”笑出声来,拍着至交的肩膀道:“哎呀七童,七童啊七童……”语气有种古怪的波动。
“怎么?”花满楼不紧不慢地问。
“你可知我今日同江兄弟去买酒,听见什么?”
“什么?”花满楼静静地听。
“江湖传言,江南花家已是日薄西山入不敷出,因此花家七童竟日日拿着个破碗……沿街讨饭!”陆小凤竟笑得直不起腰来,四条眉毛亦跟着抖。
露儿年纪小,又是姑娘家,没人肯让她碰酒。她拈了块糕慢慢地吃,稀奇道:“这谣言早已传至京城的大街小巷,怎么,江南反倒没这消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