禇英就知道那必定不是什么好话,也便略过不提。
两人走过几个街口,就见前面不远处的大街上,一个人形正趴伏在地,旁边两个人影却在鬼鬼崇崇地对他做些什么。
“什么人?”禇英立刻高声问道,潜意识里,她觉得趴在地上那人应该是尤崇义。
那两个鬼祟的人影立刻慌张的蹿向了街角的黑暗处。
第45章 真心假意
两人急忙奔上前去, 就见果然是尤崇义蜷缩在地上,不住的哼哼着, 上衣下裳都被人扒了个精光,只留了条亵裤, 身上横七竖八几条黑印子,也不知是泥垢还是血迹。
褚英叫了他两声,他却沒什么反应,也不知是昏迷过去了,还是糊涂不认得人。柳湘莲早追着那人影进了巷子,片刻后回转来告诉褚英:“是两个乞丐,不过看他的衣服好, 想扒去自己穿的,那衣服被折腾得脏死了,我没要。”
看着地上形容狼狈的尤崇义, 褚英想了想,突然道:“柳师哥, 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放心, 我会帮你送他回青石巷子的。”柳湘莲说着便牵过了自己的马来, 将尤崇义放在马背上,看着他坐不太稳,又拿下了马鞍子, 干脆让他整个人横着伏在马背上。
“咱们不去青石巷子,”褚英看了他一眼,“我要带他去宁国府。”
“去宁国府?”柳湘莲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不是刚从那里逃出来么?为何又要回去?”
“不,我不是逃走。柳师哥,我连夜过来,是因为担心父亲。父亲都病成这个样子了,可母亲和两个姐姐都不愿照顾他,我只好一个人过来;你看,他确实被折腾成这个样子,你不知道,我好难受,我好心疼!”
说着褚英干脆又跑到街边树下抠了一捧烂泥过来,不管不顾地就往尤崇义身上脸上乱抹乱拍,“我虽是继女,但我既叫他一声父亲,他生病了,我就得照顾他;若不好好孝顺他,我就不配做他的女儿!”
一面说着,她一面麻利地将这些淤泥往尤崇义身上脸上抹,连头发缝里也不放过,最后还撒上些干草叶子。做完这一切后,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将两只手在自己的裙子上擦一擦,看着脏兮兮的尤崇义,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开心极了。
柳湘莲吃惊地看着她。
褚英回过头来又一笑,月光下一双眸子分外清亮,“柳师哥,是这,大姐一定要留我在宁国府住下,但我担心父亲,这才跑了出来,结果发现宁国府派来照顾他的人敷衍塞责,父亲半夜跑出去了也不知道!我带着师兄找了大半夜,才找到父亲,他原来跌倒在泥坑中了,还差点被淹死!”
说着她还歪着头看了看尤崇义的脸,啧啧有声,“看这一头一脸的泥,你就说惨不惨!我是再不放心青石巷子那些人的,所以才奔走了一夜,将父亲送到宁国府。我就不信,父亲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大姐和姐夫还不管。他们若真个不管,我就到他府门前哭去!她是嫡亲的女儿,难道还比不上我这个继女?”
看向柳湘莲,她又笑着眨眨眼,“事已如此,师哥觉得,我到底是实心实意、至诚至孝之人,还是个轻浮无浪,与师哥夤夜私奔之人呢?”
她这样一说,柳湘莲才明白过来,她是要带着尤崇义闹到宁国府去!到时候只要她哭诉一番,说尤崇义被贾府指派去照顾的人虐待,差点没命,她这个继女都在为父亲彻夜奔走。作为亲女的尤氏和女婿贾珍在做什么呢?他们难道还有脸来指责她?闹得人尽皆知以后,别人会怎么看?要知道,在这个时代,百善孝为先,随他们怎么说,禇英有孝行,况且她只是个继女,这足以打肿尤氏和贾珍的脸!
而且方才在荣宁街口,两人就这样逃走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消说,一夜过去,这事情就会传遍两府,东府大奶奶的继妹跟着男人跑了,如此香艳劲爆的消息,那些下人们哪有不嚼舌头根子的;褚英甚至可以料到,会有若干个版本从他们口中传出来,连后续的情节都会有,说得他们好像亲见了一般;尤氏素来又没人惧她,而且这起子人连贾府的爷们都敢编排,又何况她呢?
见柳湘莲没有说话,禇英上前一步,看着他的脸,“柳师哥,我是什么样的人,想必你现在也知道了;我耍心机,我睚眦必报,我不是什么好人。你若是不愿意帮我,我也不勉强你。这样,我只借你马儿一用,等天亮了,我自己会找过去。你有什么事,就先忙去吧!”
说着她就去牵马缰,却被柳湘莲一把抓住了手腕。
“别说这么多,我帮你就是。”若在以前,柳湘莲确实会觉得她不择手段。
可现在,他突然开始心疼她了,她真的,很不容易,她的每一步路都走得很艰难。
放开了她的手,柳湘莲将马缰挽在自己手里,“我带你走近路,咱们天亮之前一定能赶到宁国府。”
说是近路,但是也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等两人带着尤崇义来到宁荣街口的时候,天都快亮了。两人在街口休息了一会儿,趁着宁国府的角门还没开,柳湘莲将尤崇义搬到门前放下,接着便远远走开了。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禇英又往尤崇义身上撒了些灰泥杂草,往自己脸上也沾了些土灰,这才端端正正的跪在尤崇义身旁。
天色渐渐发白,宁国府的角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两个老仆拖着长笤帚一前一后的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抬水桶的壮仆,这是早起要洒扫街道了。禇英见状立刻抱着躺在地上的尤崇义哭了起来,“父亲,你怎么样了?你可别吓我啊!父亲,你醒醒!”
那几个宁国府骄仆一见,立刻提着大笤帚就过来了,“哪里来的叫花子在这儿哭哭啼啼的?大清早的也不嫌晦气!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可是宁荣街!还不快滚,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禇英哭得更大声了,“你们可要看清楚了!我姐姐是这府里的大奶奶,地上的人是她父亲!父亲快病死了,姐姐也不出来看一看吗?”
“什么?”这几个家仆相互看了看,都笑了,“大奶奶的父亲?那不是在青石巷子吗?都快死的人了,他怎么可能跑到这里来?你说你是大奶奶的妹子,咱们怎么没见过呢?大奶奶的继母和妹妹都在我们府上住着,穿金戴玉的,咱们又不是不知道,哪里又来一个妹妹?你也不看看自己这样儿,蓬头垢面的,也敢谎称是大奶奶的妹子?”
几人哄笑着,禇英忙又道:“我是昨天晚上从府门口跑走的那个,你们不记得了吗?我想着父亲没个家里人照顾,我就去了青石巷子,哪想到父亲自己跑了出来,跌在泥坑里,差点淹死了!我好不容易将父亲弄到这里来,你们快去告诉我姐姐知道,迟了,他可就没命了,你们担待得起吗?”
这其中有一个人刚好是昨晚上值夜的,知道这宁荣街上发生的事,也见过禇英,这时见她嚷嚷,听着不像作假,于是忙凑过来看,顿时吓了一跳,“哎哟,还真是昨天晚上那姑娘!我见着大奶奶劝她进府,她自己跑了,大奶奶还打发人去寻呢!”
相互看了看,其中两人飞快的到大院子里面报信去了。
不一会儿,宁荣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荣国府的人也出来了,十多个外院洒扫的婆子和小幺儿好奇地围了过来,看着禇英,又看着地上的尤崇义,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哟,怎么回事儿啊,这是什么人哪?”
“嘘,听说是东府大奶奶的继妹和父亲,多早就来了,听说这尤老大人都快死了,那填房硬是不管他,这不,大奶奶这个继妹,虽然年纪小,可人家孝顺,连这府里也不肯住,去那边照顾父亲呢!谁想这尤大人又疯疯癲癲的,三更半夜的往出跑,不防栽倒在烂泥坑里了,差点淹死!可怜这小姑娘救了他起来,又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来寻她姐姐;看看这,花朵一般的姑娘,愣是弄得一头一脸的泥!真是个实心实意的傻孩子!”
“咦,这东府大奶奶也真是,还没个继妹妹有良心!”
“别这么说,大奶奶是个和善人,只是还要看那位的脸色呢!当家的男人不许她照应娘家人,她能有什么办法?”
未几,就见尤氏在婆子丫鬟们的簇拥下,匆匆忙忙的赶了出来。
“父亲!”一见尤崇义这个样子躺在自家府门前,尤氏顿时悲从中来,哭着扑到他面前,抱着他满是泥土灰迹的身体,“你怎么样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不是安排人照顾着你吗?他们人呢?人呢!”
“大姐!”禇英哭着扑到尤氏身上,“我昨天不放心父亲,就让师哥带我过去看一看,那里两个人,他们只顾着吃酒取乐,全不管父亲的死活!他们还说怕吵,要塞父亲一嘴马粪呢!我们去了,才发现父亲不见的,我和师哥忙忙的去找,找了大半夜,就见父亲栽在泥坑里,若是我们再去得迟些,他就要淹死了!大姐,父亲可不能死啊!他死了,我们可怎么办呢!”褚英哭得十分伤心。
“竟有这样的事?”尤氏愣怔片刻,又大哭了起来,“我苦命的爹爹,这是作了什么孽,连这起子人也敢欺负到你头上!”一面又骂后面的人,“还不去叫大爷出来!让他看看,这是要反了天了!叫老娘和二姐也出来,没得爹爹都这个样子了,她俩还在里面蒙头大睡的,成什么体统!爹爹要是有事,看我饶得哪一个!”一面又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