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东一听也嚷嚷了起来,“老爷一向宅心仁厚,他这才走了几天呐,太太就如此刻薄!我守着这店子十来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太太就这样打发我?我可不依!”
郑氏声音变得尖利起来,“你不依?呵呵,真是笑话!这是我的嫁妆铺子,与老爷什么相干?别说是你一家子,只要我高兴,我能将这铺子卖了!口口声声老爷,我看你去给老爷守坟吧!”
庆东毫不退缩,“夫人这话说得过了,要知道,我和您是签了长契的,我是掌柜,又不是你家的长工佣人;这发生的一应事由,我都可以说得清楚,也不曾违约;况且这一时半刻,叫我一家子到何处去?难道搬到大街上吗?”
他一面掰着指头,“我那浑家自不用说,店面上帮衬了这么多年;我那两个丫头渐渐大了,也都帮着照顾店面,她们做生意,那都是我教出来的,这才让咱们的店子在这街上独树一帜;就连我那半大的小子,向日里赶车运货,搬扛提抬,一应杂活,也都是他帮着做了,又没有向夫人多要一个子儿。夫人执意要退了我,咱们哪怕打上官司,也得把这几年的账目好好算一算,不是我一人的账,是我一家人的账!这可都要算工钱!”
郑氏气得说不出话来,颤抖的手指着他,“庆东,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亏我当年亲自将你从那十来个学徒中简拔 出来,做了掌柜的,你就这么对我?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夫人有良心,庆东就有良心;夫人做得初一,庆东就做得十五!”庆东梗着脖子,毫不示弱。
“你!”郑氏气得尖叫起来,“你背叛主家,以下欺上,你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夫人一定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只不过,我是当家人,我这一大家子,都指着我过日子,夫人却打算让我们露宿街头?夫人好歹为我一家人找个比这里好的去处,再来谈让我走的事!”
“好,你好,你且等着!”郑氏搂着被吓到的大女儿,“别怕,他还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的。想这样平白就占了我的产业?他做梦呢!咱们走,回去我自有法子对付他!”
撂下一句狠话,郑氏扶着路妈妈,仓惶退出了胭脂铺。可甫一出门,她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她是在后院里长大的女人,几时遇到过这样棘手的事情?
曾几何时,她认为丈夫的存在,于自己是冤孽,是煎熬,是她所有痛苦的根源;可她现在才明白,丈夫就算只是堵烂泥墙,也是实实在在地矗立在那里,为她遮过风,挡过雨,只是她一直没有意识到而已。
现在,她终于有了悔意,想起小女儿的话,她也开始后悔自己将婆婆一行人送回老家的冲动。
可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垂头丧气地回到客店内,禇英自是一眼就发现了几人的异样,忙迎上来问,“母亲,可是出了什么事?”
郑氏本待不说,但一想住处的问题还没解决,这客店看来还要住上几天,到时反正褚英也会知道,便将事情都说了一通,末了含泪道:“你父亲又不在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我还能回扬州去求娘家人不成?”
第12章 背后之人
郑氏向禇英说这些,是她真的没有别人可以商量了,大女儿在一旁只知道害怕,两个老妈子更不用说,比她还没见识。
禇英仔细地想了想,问郑氏,“母亲觉得,这庆东原本是个怎样的人?”
郑氏抹了一把泪,“他是当年我出嫁的时候,你舅父从郑家的铺子里给我拔的小学徒。来金陵后,我见他头脑灵活,算账也是一把好手,就让他在胭脂铺子做了二掌柜的,还帮他说了门亲事;又过了两年,我那铺子的大掌柜想回扬州,庆东就顺理成章做了掌柜。我往年去查账时,他的态度都十分恭谨,而且他管的这个铺子,账目是极清楚的,收益也一年强似一年,后来他说要扩大店面,又改了店面的格局和陈设,我都依了他;我再想不到,他是这样一个狼心狗肺之人!”
“母亲这次过去,可有查看他提起的那套账本?就是去年年末那个?”
“呃?”郑氏愣了愣,有些不自然地道,“这个倒没有,知道他们一家子竟然搬到阁楼上住,我当时就火大了,倒是忘了看帐本的事。”
“瞧瞧,母亲这不是舍本逐末么?”禇英摇了摇头,“一个做掌柜的,当然是要看他生意盈亏如何,帐目是否清楚;再看他是否有想法,有头脑,能不断的扩大经营;庆东此人,我看在这几点上,他都没有问题。再说说他们搬到阁楼上住的事情。庆东胆子太大,对主家不尊重,这是明摆着的,可说到底,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还不叫大事?他们一家子住那里了,我们上哪住去?这客店,住个三五日也还罢了,咱们拖家带口的,还能在这儿住一辈子不成?”郑氏一听就激动了起来。
禇英无奈地摇摇头,“母亲,您先听我把话说完!”
禇秀也忙在一旁挽住郑氏的手臂,温声恳求,“母亲,妹妹向来是个有办法的人,您且听她说说吧!”
郑氏气鼓鼓地瞪了禇英一眼,不再说话。
禇英这才又道:“我直说了吧!母亲现在要做的,第一件就是查账,帐目若对得上,银子交讫得清楚,庆东就没有大问题;这第二件,尽快找人修好后面的院子,让庆东他们一家人搬出来。您得告诉他们,阁楼上是主家的地方,您住不住在那儿的不打紧,可就算是空着,他们也不能住,这是规矩!您若许他们住,那是您宽厚,可绝不是什么理所当然!”
“说的好!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郑氏听明白了禇英的话,激动得一拍大腿,“我就说了,明明是我住的地方,被他们一家子占了,他还显得多有理似的,原来是我不会拿话堵他!我的儿,今日幸亏有你!咱们先吃饭,等吃饱了,我只带着你过去,咱们娘俩和他好生说道说道!”
禇英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提醒郑氏,“待会过去,母亲可不要再乱发脾气,要不然会闹得不可收拾;再有,若事情都如我所料,能处置下来也就罢了;若还有别的枝节,母亲可都要听我的安排;母亲若是不答应,我去了也没用,不如不去。”
郑氏很不习惯禇英这一幅小大人的样子,可想想自己受到的憋屈,也只能忍了下来。
一行人在店子里吃过早饭,看上去人渐渐多了起来,郑氏这才带着禇英,重新来到了胭脂铺子。
母女两人进来的时候,店子里的生意果然还不错,却不见庆东和浑家刘氏,只有庆东的两个女儿在照看店面。庆东这两个女儿,大的叫庆兰,十五六岁,小的叫庆芝,十三四岁,长得都还算清秀,口齿也伶俐,招揽和讨好客人都很有一套的样子。见郑氏和禇英来了,小一点的庆芝许是不太熟悉,立刻笑着迎上来问,“这位奶奶是要逛些什么呢?胭脂水粉,头油面霜,口脂甲煎,香粉香包,咱们这里,各色各样都有!”
郑氏哼了一声,“什么都不用,我找你们掌柜的!”
禇英拉了一把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乱说话,这才对庆芝一笑,“这不是庆芝吗?我小的时候见过你,现在长大了,你莫非不记得我了?”
庆芝吃了一惊,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主家娘子和二小姐吗?原来二小姐也长这么大啦?真是失敬!姐姐,主家娘子来了,我去叫爹爹过来,你先在这看着!”
另一边的庆兰正在忙着招呼客人,闻言便道,“那你快去吧!”
一面又招呼郑氏母女,“主家娘子稍待,我爹正在后院见客呢,马上就出来。”
“这后院不是住不得人了吗?怎么还能待客呢?”禇英有些疑惑地问。
“左不过是一些掌柜的行帮子,生意上有来往的人。招待这些人,还挑什么地方!”郑氏领着禇英往茶水区走,打算先在那里坐一会,等着庆东出来。
“母亲,不若咱们去后院看一看吧?”禇英若有所思地道。
“后院?那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个小院子带一个水井,再就是三间小平房,听说还塌了一半儿!”郑氏不想去。
“那母亲在此稍坐,我去去就来。”禇英说着就往后走。
“哎哎!”郑氏急了,“女孩子家家的,怎好一个人到处乱跑?”连忙跟了上来,“我和你一起去!”
母女两人径直来到后院,却见刘氏正在水井边洗着什么东西,庆芝正在和她说些什么。郑氏刚要出声,禇英拉了她一把,就见庆东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从后院正中的屋子里出来。
母女两人不由相对望了一眼,第一个疑惑就是,“这屋子不是好好的嘛?哪里像塌了的样子?”
第二个疑惑,“和庆东说话的这人是谁?”
这个男人看上去不到四十岁,身形高瘦,白晳俊朗,儒雅自若,根本不像是生意人。郑氏以前见过的丈夫的那些同僚,与他们倒有几分相似。
更重要的是,郑氏觉得他十分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却一时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