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柳二人对视一眼,柳湘莲向冯紫英点了点头,便撩起衣摆塞进裤腰里,然后活动了一下手脚。既然练过武生,这些攀爬翻滚的功夫当然不是盖的。柳湘莲又还是个少年身形,正是轻灵如燕,柔韧似竹之时,抓着桅杆旁边帆叶上的缆绳,他猱身而上,只一躬身便蹿出一丈来高,看得众人一阵惊叹,“真真好身手!”
柳湘莲爬了不到一半,就听到上面禇英轻轻哼了一声,是很明显的不屑。在下面已经听到水鬼缠身这个说法,柳湘莲不由一愣;不过他自来便是个胆大之人,因此并没有停住,动作反而更轻快了。眼看着离桅杆顶越来越近,他突然听到禇英淡淡的声音,“谁要你多事?”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见好大一片帆从头上罩了下来,接着一只脚用力地踢在了他左肩上。柳湘莲丝毫没有防备,立刻仰面摔了下去,也亏得他机灵轻巧,立刻将那帆布一抓,先缓了一下坠落的势头,接着又奋力抓住了升帆的那条绳缆,这才荡回来重新抱住了桅杆。
惊魂未定之下,柳湘莲气得浑身发抖,这哪里是被水鬼缠住的样子?这分明就是她自己在搞鬼!
甲板上众人自然都看见了柳湘莲摔下来那一幕,都吓得尖叫起来,再一睁眼,发现柳湘莲重新稳稳的抱住了桅杆,这才又都欢呼着松了一口气。接着众人又看见了极为难忘的一幕,表二小姐抱着尚鼓着风的厚厚的帆布,缓慢地从天而降,在月下飘飘荡荡,好一会儿才落了下来,众人急忙四散躲开。
就见那船帆渐渐落在甲板上,扑的一声,散作层层叠叠一堆,禇英就被裹在这堆叠着的帆布中,一动不动。
几个妈妈急忙围了上去,路妈妈一手便托起了禇英的身体,用手在她脸上探了下,立刻向众人道,“咱们二小姐没事,她还活着!”
众人立刻一阵欢呼,一齐围了过来,路妈妈接着开始摇晃着禇英的肩膀,“二小姐,你醒醒罢,嗯?”这会郑氏也挣扎着起身了,跑过来抱着禇英就哭,“我的儿啊!……”
禇英要尽量的装虚弱,激发郑氏的母性,她这时当然不肯醒来。
郑氏哭了一阵,颤抖着伸手摸禇英的脸,“我儿怎么不睁眼呢?”
众人也纷纷议论起来。
“想是被水鬼魇住了,这可了不得!”
“就是,方才看她慢慢的落下来,想是我们人多,又有火把,那水鬼怕了,才放了她。可这魇症还没好呢!”
“那可怎么办呐?”
郑氏听到这里,白眼一翻,又昏了过去,众人围着母女两人,一时忙乱不迭。
混乱中伸出一只白晳清瘦的手,狠狠地掐上了禇英的人中。
禇英痛得嗷地一声叫起来。
众人一阵欢呼,“呀,表二小姐醒了!”
禇英痛得直哼哼,被迫装出慢慢醒过来的样子。
柳湘莲!
特么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
王八蛋!你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第10章 向金陵
众人眼见着禇英慢慢醒来,都松了一口气,郑氏更是抱着褚英又哭又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高兴劲儿过后,她突然扳着褚英的脸,担心地问:“儿啊,你可认得出我来?”
略一思索,禇英就明白了郑氏的忧虑,约摸是怕她被水鬼魇了没回魂,于是她对郑氏勉强笑了笑,又声音虚弱地叫了声:“母亲……”
众人纷纷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表二小姐福大命大,水鬼也奈何不得,姑奶奶再不用担心的!”
郑氏这才完全的放下心来,突然又想起了大女儿,不由又哭了起来,“我的秀姐儿呢?你们找到她了吗?她在哪儿呢?”众人忙又再安慰她,就听远处一个柔柔细细的声音叫道:“母亲在叫我吗?我在这儿呢!”
众人都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就见褚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舷梯转角处,一副娇娇怯怯的样子,双手还捧着一个遍体粉色缠枝花的瓷盏。
瓷盏内似乎盛着满满的什么东西,禇秀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到了近前,众人这才看到,她鸦鬓微乱,平时白皙的小脸红扑扑的,衣服和脸上依稀都看出烟熏火燎的痕迹。
郑氏愣怔了半天,这才反应过来,“秀姐儿,刚才找了你半天,船上各处找遍了,都不见你,你到底去哪儿了?”又看她手中端着的这个瓷盏:“这又是什么东西?”
褚秀走到郑氏面前跪下,怯怯地道:“女儿知道母亲生气,晚上再过来请罪的时候,正好听到母亲想吃热汤。女儿这才到舱下的小炉子上做了一盏子汤,足足熬了一个多时辰,女儿是来服侍母亲喝了汤水,早点歇息的!”一面将那瓷盏高高捧起,十分恭敬地奉到郑氏面前。
“你,你这是,可是我……”郑氏又是诧异,又是愧疚,看着眼前乖顺的大女儿,半晌说不出话来。
“奴才之前到舱下炉火间热雪蛤汤,可并没有看见大小姐呀!”路妈妈奇怪地问。
“我去熬母亲爱吃的三雪汤,若是先让母亲知道了,母亲必定不受用;因此我见路妈妈过来,就藏在了暗处;紧接着路妈妈就被人叫走了,我这才一个人留在那里,守着小炉子为母亲熬汤的。”禇英怯怯地道。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看来这大小姐更是一片慕孺之心,这孝心实在是可嘉呀!郑氏这女人,端的是个有福气之人。
颤抖着接过那盏子汤,郑氏心中又是后怕,又是欣慰,又是愧悔,一时五味陈杂。将汤交给路妈妈捧着,她一把搂过禇秀,眼泪又不值钱一般往下落。禇秀却一眼看到了躺在帆布堆中的禇英,不由吃惊道,“妹妹这是怎么了?”一面伸手去扶妹妹,搂着她坐了起来。
路妈妈便将事情的前后说了一遍,末了叹一口气,劝慰郑氏,“我说姑娘,您瞧瞧,两位小小姐都是心地纯善,孝亲慕友的好孩子,品性好,长得又好,多少人想求还求不来,您可就高乐去,别一天到晚给她们甩脸子了!”
郑氏面子上就有些挂不住,“知道知道!倒叫你这老婆子说嘴!”一面将两个女儿都搂在怀里,破涕为笑,“我自己的闺女,我还不知道心疼?之前也是一时气急了些——母女哪有隔夜仇,那不都是为了让她们长记性嘛!”
一时众人都笑了起来,禇英趴在郑氏肩上,一眼看到柳湘莲正站在不远处,正挑衅般地看着她,眼中是了然一切的神态。禇英不由向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看出来了又怎样?关你什么事儿呢?切了一声,她颇为不屑地将头扭向一边。
冯紫英在一旁,恰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不由反复多看了两人几眼。
片刻后,捞人的崔管事一行人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待见到禇秀居然好好的在船上,欣喜自不必说。因已近半夜,众人也不便在甲板上多作停留,各自回舱房不提。
冯、柳二人回到舱内,一时不能入睡,便议起这几日船上发生的事情。冯紫英苦笑,“说也蹊跷,一辈子碰不上一遭的事情,咱们这趟全赶上了,这个顺风船坐的,很是惊心动魄呀!”
柳湘莲看了他一眼,“冯兄可看出些什么了吗?”
这次轮到冯紫英愣住了,“什么?”
“那位表二小姐,”柳湘莲冷哼了一声,“之前和我打的赌,你忘了不成?”
“哦,哦,瞧我这记性!”冯紫英懊恼地一拍大腿,“当时明明看你就快爬到最顶处了,却莫名就摔了下来,吓了我一跳——当时还以为你一时失手呢!后来我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怎么?你是瞧出点什么来了?”
“何止!”
柳湘莲犹在气头上,便将他在要靠近桅杆顶时所发生的一幕说了出来,“依我看,这一切都是那个表二小姐设计好的。就算我们两个去不去救她,都不会影响这件事的结果。”
冯紫英当然也是聪明人,很快听懂了他的意思,“所以她最终目的,就是为了逃避她母亲的苛责,还要让母亲对她不生怨怼。现在看来,她完全做到了。小小年纪,竟然就懂得算计人心,这个女子,不简单哪!”
“这还用你说!”柳湘莲冷笑,“说起来我也得好生提防着些。这女子,邪性得很,我本与她素不相识,可不知为何,她见了我,倒像见了仇人似的。我就不懂了,我到底是哪里得罪她了呢?”
“以前的事情,我是不清楚;不过现在看来,你是得罪她狠了。我看你还是小心为上吧!”冯紫英笑着躺到了床榻上,“早点歇息,这都已经过了三更了,咱们明天下了船,还要赶路。”
黑暗中他犹听到柳湘莲小声在嘀咕,“下了船就各走各的,我才不怕她呢!”
第二日下午,船终于渐渐靠近了金陵乌石洲码头。冯、柳二人早走上甲板,尽情欣赏这帝王洲的喧嚣与繁华。船靠了岸,郑氏带着二女与仆妇们一起下船,沿着踏板上岸后,崔管事便带着郑家的家仆们急着要返程。这是因为在路上耽搁的时间有些长,而且船体受过水匪的攻击,到底留下了痕迹,这些都要回去向家主交待。郑氏本以为下船后还要招待船上的人,见他们急着返回,倒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冯柳二人又过来向郑氏道谢,郑氏忙表示还要感谢两人路上的施救之恩,彼此很是客气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