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着,香菱神色改变,眼神转眼间便散了,婆子媳妇们唯恐有不测惊着黛玉,苦劝黛玉出来到薛姨妈的上房,不多一会儿,香菱便香消玉殒,众人正一起痛哭的时候,忽听得院墙外面传来歌声,字字清晰入耳:“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众人诧异,这里内宅离街甚远,原是不该听到街上的声音的,贾琮也不待吩咐,便出门去看,见一个道士打扮的清峻老者,手持拂尘,远远走来。贾琮心里一动,上前迎住施礼道:“道长,来此何干呢?”
那道长呵呵一笑,道:“世外之人,有甚干的。只是贫道尘缘未了,尚余一女在此间,尘缘已满,前来接应接应。”说着也不理贾琮,抬腿便进了大门,众人阻拦不及,眼见着入了二门,忙赶进来看时,踪影全无。
众人大惊,越发一番搜寻,终是没了行迹。贾琮心知此道长必有来历,便只与薛姨妈和黛玉说明,与众人只说大家眼花了,并不曾见那道士进来,于是忙忙办了香菱的丧事。那夏氏只管在自己房里啃骨头喝酒,吆三喝四,薛姨妈生气却禁止不了。
黛玉心中暗暗伤感,一时辞别了出来,回思薛家的情形反而释然——如此这般,香菱是真的脱离了苦海。
却说宝钗听说香菱的死讯,着实伤感,只是她在贾府事务繁多,何况近日忙着筹钱给哥哥赎罪,又伤感宝琴的夫家横遭祸事……种种不如意竟让她无法时常回家去帮着料理。只在晚间想起香菱生前耳鬓厮磨的种种好处,伤感落泪,却是一些也不敢让宝玉知道,生恐那呆子听说此事又生事端。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尚未到双十年华,就魂归离恨天了。
然而不多几日,宝玉还是知道了,这种事情又哪里是瞒得住人的呢?他一听此话,想起当日在园中赏花斗草,大家作诗时,是何等欢乐,自己还曾帮她瞒了那条弄污了的石榴裙,便不由得痛哭起来。莺儿见他有些疯癫,连忙来回宝钗,宝钗便来看,却见宝玉躺在床上,怀里抱着一条半旧的石榴裙,泪流满面。
宝钗见他如此痴态,不由得又气又笑,责他道:“你也不怕人笑话,一个大男人却抱着一条女人的衣裳哭什么?”宝玉泣道:“你哪里知道?这条裙子还是那年我过生日,大家一起在园中斗草,香菱的裙子弄污了,她说这裙子是琴妹妹送给你和她的,糟蹋了怕姨妈说她,我便找来袭人,帮她换下这条裙子来——谁想花朵一样娇嫩的人,转眼就被摧折了,如今是人亡物在……”尚未说罢,便放声大哭起来。
宝钗听了又是伤心,又是气闷:“你这话不能说给别人听,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香菱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去哭她呢?”宝玉便道:“我是拿她当做朋友、姊妹,最是光明磊落的,并不怕旁人说话。若是你不那么前怕狼后怕虎,总拿人言可畏来搪塞我,便依了我的主意,当初你嫁过来时,把她一起带过来,香菱怎么会死了呢?”
宝钗懒得与他废话,只吩咐莺儿和麝月好好守着他,自己且出来办事。如今将入三月,探春的婚期近了,虽说侧妃的排场有限,因着府里的体面,也为着探春入了北静王府不被人低看,贾母和王夫人都吩咐下来要好生给她预备陪嫁。故此这些时日宝钗便一直忙着这件事。
幸而贾母从自己的体己之中拿出好些首饰细软,给探春填妆,黛玉和凤姐也为着与探春的情分,分别送了丰厚的礼品,故此探春的嫁妆还算是丰厚。今日是绣工们交上了了床帐被盖等物,宝钗亲自一一检点无误,放让人捧着,亲自过王夫人这边来禀告,王夫人正坐在自己房里听宫里出来的小太监回事,一时喜上眉梢,见宝钗进来,也并不避开她,只附耳相告她一个好消息:“贵妃有喜了。”
宝钗吃了一惊,忙问那小太监:“公公确定吗?娘娘那里请过太医了吗?禀告给皇后娘娘了吗?”那小太监笑道:“二奶奶放心,贵主儿有喜是千真万确,贵主儿月信不来已经二个多月了,宫里有个嬷嬷是专管接生的,已经给贵主儿看过,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只是还没有放到明面上,一来是二个多月怕不安稳,二来近来皇后娘娘身子有恙,贵主儿不欲让娘娘操心,三来如今宫里面管事儿的是张淑妃,若是传唤太医的话,自然也要经张淑妃的手儿……”
他不再说下去,宝钗已经明白其中的凶险,心下凛然,却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的。只听王夫人吩咐彩云等人给准备保胎安神的药,让小太监带进宫里面去,又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才放那小太监去了。这里王夫人喜得坐不住,只说:“但愿贵妃生个龙子,就一切都好了。”宝钗心下暗想:即使生了皇子又能怎样?皇上春秋鼎盛,皇子十好几个,太子尊位已定,难道王夫人在觊觎那太子的位子吗?这样一想,又联想到王夫人舍出探春去结交北静王,不由得又惊又怕。
☆、第三十六回 掩委屈蕉客入王府
大观园中这几日便有了些难得的热闹,秋爽斋中人来人往,笑语喧嚷,进进出出都是给探春来送东西的。尤其是那赵姨娘,更是每日里无事都要跑来两三趟,翻看众人的礼品和王夫人贾母等为探春置办的嫁妆。
要说这一次王夫人真是尽了心力,饶是赵姨娘有心挑剔,都觉得很是丰盛了,整日里得意非凡,探春只是淡淡的,随她翻检议论,并不理睬她,自己每日里只跟侍书等人忙着赶制送给太妃、王妃和王府中诸位女眷的礼物。
这一日,黛玉来看探春,见探春正做着的绣活儿好生精致,便笑道:“好费工夫的腰带,这是……”她忽然想到也许是探春送给北静王爷的,便掩住口不说了,探春却笑道:“是给北静王妃嫡出的小世子的……”她这样说着,便低了头。黛玉一愣,竟不知该如何接话,一时都闷住了,半晌,黛玉才勉强笑道:“倒还是你想得周到,不似二姐姐那般让人悬心。”想到迎春的遭遇,两人不由得又都滴下泪来。
丫鬟们便过来劝解,黛玉知道探春心事重,杂事多,便也不多坐,只命紫鹃拿过来一个锦盒,探春忙道:“姐姐且莫再为我添妆,上回送来的玉器锦缎已经很重,王府里有规矩,侧室也不能在嫁妆上逾矩的。”她说着就低了头。
黛玉叹道:“我何尝不知,那些东西笨重不说,一过去便要造册入库,虽说是你的嫁妆,其实你也还是不能随意动用,因此我特意给你备了些个趁手的物事……”说着将锦盒打开,却见里面都是不到一两的小金锞子,还有十两、二十两的银票一沓——恰是探春缺乏的现银,然而过府赏钱这些却是缺不得的——这些并没有人替她去想,探春自己虽知道,姑娘家又哪里说得出口?因此黛玉这番雪中送炭,探春口中虽然不说什么,心中着实感念。两人又说了一番体己话,黛玉便告辞出园去了。
到了入夜时分,探春都要歇息了,宝钗却又来了,莺儿跟在身后抱着一个大大的包袱。探春连忙让座,宝钗却淡淡笑道:“太太不放心,让我来看看,还有什么缺的。”探春叹道:“太太对我还有什么说的?光眼前的这些已经是僭越了王府的规矩了,再多我真的承受不起。”宝钗便也叹道:“你是明白人,自是不用我来开导,太太的苦心你我皆知,我虽不赞成,却没有我置喙的余地。也只有这么一点子心意……”
宝钗说着,却把炕上那个大包裹打开,探春来看时,竟都是针线极为精致的兜肚、抹额、腰带、汗巾、鞋袜之类,便知道是宝钗不知道多少个夜晚挑灯做出来的,心下之感念又与前番不同。两人拉着手坐在床边上说了半夜的体己话。直到探春担心宝钗劳乏过甚,宝钗也想到探春过几日就要出阁,需得好好休息,才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两人却是都知道,再这样促膝谈心的日子是难得的了。
大观园里已经是更深露重,宝钗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中默念:“困于心,囿于情,念过往,畏将来。”她想自己原本是想做个与世无争的洒脱人的,谁想竟被命运推搡着入了这名利旋涡里,竟被裹挟着生生将自己的这个好姐妹推入到火坑里去了。不禁悲不自已,然而她到底是个稳重人,虽然心中凄怆,到底能掩得住,还是来到王夫人上房,将与探春的言语学与王夫人听。
那王夫人未始不有愧于心,然而探春到底比不得自己亲生的元春与宝玉,也只得葬送掉探春了。当下落了几滴泪,便又说道:“今日宫里面传出话来了,娘娘连日里身子不爽利,恐怕月份大了,身体受累不起,你三妹妹的事情已然如此,也是无可如何的事情了,你倒是在宫里面多多地上心些,万万不可有什么闪失。”宝钗答应下来,两人正计较着,却见门帘一掀,贾政从外面进来了,面如寒霜,后面跟着一脸称愿的赵姨娘。
宝钗见状,连忙退了出去。这里王夫人款款站了起来,说道:“老爷怎么这个时辰来了?”贾政便面沉似水地做到自己的位子上,然后轻扣着炕几说道:“我来是告诉你,今儿我在潭柘寺遇到了一位饱学之士,特特请来教习环儿和兰儿。如今宝玉只能算是个废人了,然而环儿和兰儿尚还能读书上进,虽不敢指望像大房里琮哥儿那般出息,到底要去博得一第,方不负天恩祖德——只是那先生的束修甚是昂贵,也顾不得了,我今儿特来告诉你,万不可在此处吝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