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烟与这里的丫鬟最熟,便先点评那龙带玉梨香:“嗯,让我尝尝……有龙虾粒、带子、雪梨碎,还有云腿和芫荽,不错,真是新奇的味道,水果和海鲜的甜香混在一起很是特别。”青芷红了脸道:“邢姑娘好口味呢。”
李纨却欣赏那鲍鱼鸡粒酥:“这倒是要多少鲍鱼和鸡汤才做出这样鲜美的点心来?妙在下层的酥皮一点儿都不塌——兰儿是最喜欢鲍鱼的味道的。”黛玉便打发丫鬟送一碟到稻香村给贾兰吃,李纨也不推辞。惜春总不靠前,点心也只吃莲花酥饼,她已经茹素很久了,别人再劝不动她,也只得随她去了。
这样说笑着,品尝着美食香茶,不经意间从窗外传来细细的丝竹声,紫鹃便过来将暖阁的珠帘卷起,推开隔扇,贴身侍候的丫鬟过来给各自的主子加衣。探春等人往外看时,只见只两盏茶的功夫,外面的回廊却变得如梦似幻,两个着戏服的女子在轻移莲步,曼摇水袖,缓缓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其时园中梨花初绽,似惧风寒,歌有裂帛之妙,舞有回风之感,唱的是戏文,然而却并不是平常的戏,曲调雅致,别开生面。
一时众人凝神静听,内外鸦雀无闻,良久,两女子唱罢,袅袅地穿廊而退,岫烟才叹道:“林姐姐真会享福,这样听曲从来没有想到过,没有戏台,却有回廊掩映,比戏台更为逼真,那戏里的杜丽娘倒像是成了真事儿的了。”
李纨便笑道:“我瞅着那小旦有些面熟,倒像是在哪里见过的。”探春道:“是了,是原想跟着宝姐姐的蕊官,另一个定是林姐姐房里的藕官,不是听说她两个出家做尼姑了吗?怎么又到了这里?”
黛玉便笑道:“三妹妹好眼力的,正是藕官和蕊官,她俩哪里是真心想要出家,只是因为太太遣散她们一干唱过戏的女孩子,她俩担心出去就□□娘所卖,与其任人宰割,不如出家来的干净。只是那老尼姑却不厚道,不过是哄骗两个女孩子去做活儿而已,整日折辱不说,夜里还常有不三不四的浪荡子去骚扰。是那藕官夜夜不敢睡,怀里藏着菜刀倚着门,听到动静便吆喝起来,恶人才未得手,老尼姑知道也装糊涂。藕官料想不是长久之计,便设法传递消息给了司棋,她如今跟着琮儿的小厮了,然后我才知道,就派了嬷嬷去把她两个赎买了出来,就在我这梨香院里唱给我一个人听,倒也别致。我便从古乐谱中择取雅驯的调子,让她们配了现成的词,谁想竟很好——只是不敢让外人知道,免得引起物议——竟连老太太都没有听得呢。”
迎春羡道:“林妹妹过的真是神仙样儿的日子,不似我这般命苦。那双文虽命苦,到底有孀母为她打算,可怜我命苦,竟是有父母也似无……”说着流下泪来,众人连忙宽慰。那惜春却说道:“这藕官和蕊官好生没福,既已入了佛门清净地,便是功德,怎么又脱身出来?若是我,便从此了无挂碍,诸事皆空。”李纨等人一起皱眉,黛玉便叹道:“四妹妹,你只说佛门是清净地,却不知真入了那庵里,与红尘也不相差池,总是说不出的烦恼,你是聪明人,何苦痴迷不悟呢?”惜春不语,那探春便说道:“现有对证,那藕官和蕊官是为何还俗的?”
惜春便道:“那是她俩愚憨,此处不留人,便非要在一处等死吗?为什么不别寻个清净乐土?总是凡心正炽,道行不固的缘故。”探春心中不耐,便说道:“说这话才真正是不知道世间事多为不得已三字,哪有能够随心所欲的去处?”惜春便冷笑道:“你嫁去北静王府却也是不得已吗?需知并无人逼你如此。”探春不由得气愣了。
那李纨连忙转圜道:“四姑娘快别这样逞快口,你涉世不深,便将这些烦难事想的无比简单,以为只要是不听不闻,便可当作没有。府里的难处不能与你姑娘家说起,然而也实在是难为了三姑娘,你非但不宽慰,怎么还火上浇油的?”
惜春便也流下泪来,强道:“我正是为她不值,所以才如此说,怎么我们身为女子就偏偏这么命苦,那些个男人把事情给搞坏了,却让三姐姐来填补,还道是应当的吗?”她越性痛哭起来,“这些年我也慢慢大了,只看着从前这些个姐妹竟是没有一个顺心如意的,女子难道只有出嫁一条道吗?我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凭什么随着他们搓弄了去?”
黛玉听了这话却是恍若惊雷,半晌没有言语,一时间在座的人各怀心事,竟是相对无言,唯有垂泪而已。良久,岫烟才勉强笑道:“我们今日是来欢聚,也为着二姐姐难得回来一趟,正好松泛松泛,怎么姊妹们不趁此良辰美景,寻些乐趣,反而在这里哭哭啼啼,一会儿等二姐姐家去了,三姐姐也将出嫁,再想聚到一起也就难了。”
李纨因为也被惜春的话触动了隐衷,早已没有了兴致,便叹道:“正是呢,今日辜负了颦儿的雅兴,如此伤心不如散了的好。”这样说着,众人一齐都散了,黛玉倚在榻上,回味方才惜春的言语,心中暗痛,她倒并不生气,只是惜春说“这些个姊妹没有一个顺心如意的”,自己却倒是个例外的?这样想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下来。旁边伺候的人不敢贸然劝解,个个敛声屏气,不敢以喜乐时的面貌对待。
☆、第三十五回 夭风流香魂返故里
直到下晚,贾琮回来了,黛玉才懒懒地起来,发觉半边的身子都靠麻了。那贾琮一进门便唉声叹气,黛玉强打精神问他为何,贾琮才道:“今日去给梅翰林饯行,可怜偌大的一家人,事到临了竟如此萧条,事先皇上派员查看了他家的财产,虽没有说要充公,已经被那些差役给抢得半空,今日我过去,旧日同僚竟一个未到,家中仆人跑的跑,溜的溜,没有一个主事儿的,他家太太是个泥菩萨,坐在当地一筹莫展,只知道哭,还好薛家表妹甚是贤惠,里里外外张罗着,勉强凑起三车行李,那些个仆从竟都叫嚷着讨要遣散费,给主人家火上浇油。我过去,看不下去,吆喝恐吓了一番,要将他们送官,才好些了,只是梅翰林也寒了心,说是再不用这些刁奴,通通赶出去,只留下了三五个老实恋主的忠仆,然后薛表妹回薛家拜别,薛姨妈也送了些议程,我看梅翰林宦囊羞涩,这次回原籍,恐怕还有饥荒,便从银楼里取了一千两的现银送过去。”
黛玉点头道:“你做的很是,别说梅翰林是无辜得咎,只看着宝琴妹妹,也该帮忙,只可怜宝琴,才出嫁过了两天舒坦日子,就……”这样说着,又滴下泪来。见她如此伤心,贾琮便只得呆呆地坐着,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黛玉泣了一会儿,见贾琮欲言又止,便问道:“你今日可还听到什么吗?”
贾琮犹豫了一下子才说道:“我本不欲告诉你的,只是你早晚是要知道,只恐你又要伤心——那薛姨妈家的香菱恐怕是活不过这几天了。”
黛玉闻言大惊,贾琮干脆全盘托出:“今日我去梅翰林家,出来时,正遇到宝琴从薛家回来,满面泪痕,是她告诉我的,自从薛大哥入狱之后,那夏氏便日日变着法儿地折辱香菱,最终还是宝钗做主,让她算自己的丫鬟,跟前院隔绝了。然而宝钗出嫁之后,香菱失了保护,薛姨妈心慈面软,辖制不了媳妇,那夏金桂便常常追到后院去辱骂欺凌香菱,香菱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连气带悲,不上一年,便得了干血之症,薛家因为忙于儿子的官司,也没有认真请医生给她诊治,宝琴昨儿回门去,看见她,说是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看不行了……”
黛玉流泪,便要亲自去看视,道:“我不信姨妈这么狠心,香菱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怎就不能救她一命?若是薛家真穷得连救命钱都没有了,我便接她来我的梨香院——说来我与她虽身份悬殊,却是情同姊妹,还有半师之分——她的诗还是我教的呢。”
贾琮虽百般劝慰,怎奈黛玉挂念香菱的性命,执意要去看视,贾琮想想若是不从,指不定她多么伤心,便不再阻拦,吩咐丫鬟们去传唤仆从备车,然后黛玉披上锦裘,带了一干嬷嬷媳妇和两个贴身丫鬟,坐上车往薛家来,贾琮骑马护卫着,一路无事,到了薛家门口,却听到里面哭声一片,黛玉的泪珠便如同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下来。
听说黛玉来了,薛姨妈连忙领着人接出来,也不及请安问好的,便拉着黛玉的手大放悲声:“可是我害了这么个好孩子,从小到我这里,那里受过半分的委屈?竟遭了这样的罪……”黛玉一边宽慰着薛姨妈,一边进去看香菱,却见香菱躺在厢房床上,已经瘦得脱了形,两个胳膊搭在薄薄的锦被外面,如芦柴棒一般,一些肉都没有。她却还没有咽气,只是喘着,看到黛玉进来,尚还认得出,便从眼角滴下一滴泪来。
黛玉坐到床前,拉着香菱的手,强忍着悲意说道:“我听说你病了,便来瞧瞧——也没有什么大碍,吃几付药便好了——你可有什么不受用的吗?”香菱微微笑道:“姑娘又来哄我了,我们二姑娘方才也是这么说,我却知道自己是好不了的了。也算是罪孽还满,我要回家去了。姑娘也不必伤心,我这是脱离了苦海呢。这些日子我躺在这里,心里静的很,只想着那年在园子里头,跟姑娘学诗的日子,那样的神仙日子都过了,我也算圆满,再不留什么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