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于经济生意一向淡淡,便也不打听细节,随他与林家二爷去商议将软香的生意做大。当下却另取了一个和田玉沁色荷叶螃蟹挂件放到格子里,然后一样样细心整理好,便将那紫檀多宝格推到贾琮面前,道:“给你。”贾琮笑道:“我要这种闺阁中的玩意儿做什么?”黛玉正色道:“并非给你玩赏,而是请你转送给二姐姐。”说罢禁不住叹息垂泪,贾琮也便沉郁起来。
说来真是迎春的劫数,出嫁还不到半年,便被夫家给折磨得没有活路,难得回一趟娘家,总是似暂时逃出命来一样,有满腹的委屈要哭诉。只是邢夫人于儿女份上平常,并不关心迎春的死活,那王夫人将她养大,有一份情意在,然而究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心里面隔着一层,何况也不能跨过她的父母去为她出头,因此除了空言安慰,陪着落泪之外,也是无计可施的,并且担心贾母不快,千万叮嘱不可将自己的不幸说与祖母,可怜迎春竟是没有人管,随那孙家去折辱了的。
众姊妹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尤其是黛玉最是心思细腻,未免为迎春多洒了些泪水,然而也没有办法去帮她什么,只得是时常派人送些东西,也算娘家人没有忘记她。可怜迎春在夫家整日非打即骂,再无出头之日,贾府送来的东西,孙家也不给她沾边,后来甚至不许她回娘家。直到贾琮中了探花,那孙姑爷才觉得尚可一走 ,放迎春回来了一次。这次贾琮升官,贾赦升爵,孙姑爷心喜,对迎春也好了一些,见贾琮这边给迎春送东西,想来这个有出息的小舅子还值得交往,便对迎春好些,迎春才有了几天好日子过,故此,每每黛玉和贾琮派人送东西去,迎春往往顾不得脸面,殷殷叮嘱务必常来,最好能派人接她家去住几日,令人心酸。
贾琮与园中姊妹里,与迎春是关系最为亲密的,原也关心,现在听黛玉这样嘱托,便答应一声,抱起那多宝格来就出来了。出来叫蔡安牵马,一时潘又安等小厮也全跟前来,前呼后拥着往前门外大栅栏孙家来。那个孙绍祖其实贾琮后来也见过几回,生得体格魁梧,面庞英武不俗,并非是贾琮印象中的莽汉武夫,并且应酬权变也很会来的,见面时与贾琮嘘寒问暖,很是殷勤,贾琮看不出此人怎会做出那种虐待妻子的丑事。
这样想着,就到了孙府门前,孙家没有搬到京里来,父母俱都在家乡,只有孙绍祖一个在京,娶亲之后,添了几个门房丫鬟等,再加上迎春带去的陪嫁的家人,也就够用了。蔡安过去拍门,说是舅少爷上门来看望姑娘,那门房倒也客气,答应一声进去回禀,一会儿的功夫,那孙绍祖便亲自出来迎接了,客客气气、亲亲热热地把贾琮迎了进去。
贾琮进去坐下吃了口茶,便问道:“愚弟并非敢擅造檀府,只因贱内与二姐姐在闺中就情意投合,近来得了个可心的物件,便再三央求我给二姐姐送来赏玩,又说多日未见,想念得紧——怎么未见二姐姐?”
孙绍祖一笑,道:“女人总是事多,说是有客人来,必定要重新梳妆打扮一番,才好出来见人,内弟宁耐些等等。”这样说着,敬茶献果很是殷勤。原来这个孙绍祖也是个趋炎附势之人,当初相与了贾家,又结成了亲眷,本是为着借贵妃的势头,给自己兵部补个肥缺,谁承想王夫人不愿兜揽此事,贾政一向看不上武夫之流,待孙家甚是冷淡,孙绍祖便有上当之感,再加上贾赦这个老滑头见孙绍祖成了自己的女婿,便硬赖着不肯还孙家的五千两银子的债务,孙绍祖便将一肚子的怒气发泄到了迎春头上,很是作践了一气。
直到贾琮中了新科的进士,且深受恩眷,正月十五那天又加官进爵,一门光彩,孙绍祖是个眼浅心热于权势的,便很是高看一眼自己的这个小舅子,连同这小舅子娶到了当朝颇有权势的新贵林大人家的千金小姐,也让孙绍祖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待迎春便比往日好些。今日他在家里休沐,想着自己候缺已近一年,还没有消息,正自没有好气,吓得迎春躲在自己房里,不敢见他的空挡,贾琮却上门来了。
迎春听说娘家来人,心里欢喜,连忙重新穿戴了一番——知道孙绍祖最是要脸面,倘若衣饰不够鲜亮,回头又被他骂做晦气——便出来与弟弟相见。贾琮见迎春比在家里时消瘦了好些,脸色也不好,心中不由得黯然。然而他知道此时有所不满的表示,只会引起孙绍祖的怨气,更加薄待迎春,因此只拿出欢喜的样子,将黛玉的言语带到,说多日不见,很是想念,又把礼物递给迎春的丫鬟绣橘。
孙绍祖在旁边眯眼看着迎春拆解那个多宝格,一件件珍稀宝器摆了满满一榻,粗粗算来总不少于千金,不由得心中欢喜,便和气地对迎春说道:“我在部里有事,还要出去,你留琮弟吃了饭再去,既然弟媳想念你,反正你在家里也没有什么事,便去多走动走动,住两日也可。”迎春连忙答应,不敢露出喜色,然而那眼中的光彩已然让贾琮看得心酸欲泣。
☆、第三十四回 敏探春出闺姊妹怜
于是贾琮回来后,将这番经历细细告诉黛玉,夫妻俩相与叹息了一番。黛玉便趁着贾母欢喜时,提起接迎春回家来给自己过生日,贾母应允,第二日便派人去接,这次孙家果然没有为难,晌午还未过,迎春便回来了。见了众姊妹亲眷,又不禁是一包的眼泪。宝钗连忙劝解,又打发家人好生管待孙家来送迎春的婆娘媳妇们茶饭,迎春方哭哭啼啼地诉委屈,说孙绍祖“好色、好赌、酗酒”等等恶习,更兼言行粗鲁,动辄暴怒,家务烦难诸多的委屈一一倾诉。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连连叹息,李纨以及众姊妹也陪着垂泪,只邢夫人不耐烦起来,还未等迎春说完,便厌烦道:“好容易今儿老太太高兴,给琮儿媳妇过生日,大家都欢欢喜喜的,偏偏你来扫兴——快别说这些个败兴的事儿了。”迎春便吓得噤声不敢言语。
王夫人见她可怜,便安慰道:“你是新媳妇,孙姑爷也年轻,新来乍到,各人有各人的脾气,自然是有些别扭着的——谁都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快别伤心了——过几年你们彼此摸着了脾气,生了儿女,自然就好了。”李纨、凤姐等人也都这样劝解,迎春方止住悲伤,默默地坐着。
贾母见她可怜,便让她坐到自己这一席来,着实宽解了一番。一时开了戏,贾母便让黛玉先点,黛玉十分地逊让,请迎春先点,迎春推让不了,便点了一出《南柯记》,然后贾母又让探春点,探春便点了《风筝误》,然后惜春等人一一都点了,台上唱起戏来,演绎悲欢离合,台下诸人各怀心事,未尝不有动于衷。
一时贾母忽见宝钗一直未见,便问道:“宝丫头哪里去了?”王夫人见问,不敢隐瞒,便过来轻声会说:“宝丫头家去了,因为琴儿的公公前儿获罪罢官,全家都遣返回原籍,她姑爷的功名也遭背累给革除了,琴丫头今儿回娘家辞行,姨太太说是哭得不得了,所以我让宝丫头在那边照应,就不用过来了。”贾母听了心中越发不快,只点点头,不再作声。当日里酒宴喧哗热闹,不消细说。
到了第二日,黛玉便在梨香院里单独举行了一次茶会,请了园中诸姐妹,还有迎春、李纨等过来做闺中茶曲之会。因知道宝钗家中有事,心事烦乱,故此未曾请她,只有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岫烟等五人。
春寒尚料峭,茶会便设在暖阁,岫烟住在邢夫人那边,离得最远,却是到的最早。黛玉知道她在邢夫人那里过得艰难,好在宝琴已经出嫁,只要薛蟠的官司一了,她也就可以成亲了,所以岫烟近来很是爽意。第二个来的是李纨,她一进门便说道:“还是颦儿风雅,说什么茶曲之会,好生会卖关子,莫非你还会弹琴弄曲。”
黛玉一边笑着给大嫂子让座,一边说道:“我在家时,倒是学过两天,到这里这几年,再没有弄过,早已手生了,哪里敢班门弄斧?曲子是有的,不过且放着,给大家个惊喜。”
不久三春姊妹联袂而来,惜春依旧清冷,来了话也不多,单独去坐在窗下的蒲团上,翻弄书案上的几本佛经,看得津津有味。迎春却比昨日开朗了好多,她原本是没有心事的人,随遇而安,回到自己的紫菱洲住了两晚,便觉得心满意足,似乎又回到了婚前的情形,姊妹们吟诗下棋,闲谈取乐。
只有探春看来眉头微锁,她也婚期在即,却不能像别的姊妹那样风光大嫁,只是到了吉日,一乘小轿,两排宫灯给接进王府,从此便要做小伏低,她是庶出,从小便立志要出人头地,没有想到到头来还是与赵姨娘走了同样的路,虽说王府的侧妃好听些,究竟有失体面。
黛玉明了其中的缘故,原是要找姊妹们聚一聚,取乐一日,因此也不提这些不开心的事,只招呼大家入席。紫鹃便领着雪雁、春纤、碧叶、青芷几个丫鬟端上了茶果来。今日喝的是上好的滇青芽茶,加枸杞、菊花、西洋参片和蜂蜜,做成甜茶,荤点心只有两味,一为鲍鱼鸡粒酥,一为龙带玉梨香,皆是青芷细心研究出的新品,素点心却有水晶蜜枣和莲花酥饼——样数不多,却是极精致味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