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这样说,王熙凤便不敢再公然顶撞,那王夫人却将宝钗的话听了进去,便也低了头,默默思量。这里贾母便道:“既如此,便派人去刑部把这起子公案给销了,只说我家里并没有这般的腌臜事儿,凤丫头也不必记恨——佛祖看得真,你们姐俩如此还比谁不济了吗?”
这里正说着话儿,有王夫人屋里的小丫鬟过来禀告:“太太,老爷在太太上房里立等着太太说话,有要紧事儿商量,请太太回去呢。”众人各自心里掂量,必是那贾政听到了风声,生怕穷治赵姨娘,故此请王夫人回去说情。贾母便道:“你去罢,没得为着那些子□□材儿跟你老爷生分了。”王夫人点头应是,心里头冷笑一声,又吩咐宝钗好生伺候,自己退了出来。
回到房中,却见贾政颜色不成颜色,急得满屋乱转。见王夫人进来,便问:“在母亲屋里说什么了吗?”王夫人笑道:“娘儿们说家常话,老爷一向不关心的,怎么今儿问起这些事来——正说着探春在北静王府,很得上下敬服的话呢,老爷就叫我出来,不知有什么要紧事?”
贾政听了,心里略定,便坐下喝茶,低头寻思一阵,忽听王夫人嗤的一笑,贾政道:“笑什么?”王夫人道:“我笑宝玉,那天三丫头回门,宝玉说的都是些孩子话。”便将探春回门那日,宝玉问她可受委屈的话笑述了一遍。
贾政也不禁失笑,又说道:“你提起宝玉,我倒想起来了,这孩子虽说已经娶了亲,还是如此天真未凿,不知世事,可怎么好?眼看着你我一天天年岁大了,他不能总是个孩子,还是要读书上进才是正道。前段因他一直病着,我也未曾说,现如今既然已经好了,就该将正事拾起,不可整日在姊妹中胡愁乱恨。如今前书房里掌塾的殷先生,虽说年纪不大,学问是极好的,为人也通达,我正想着让宝玉与兰儿环儿一起去读书,又有琮儿时常去指点他们,必是有进益的。”王夫人道:“老爷说的很是,我也正这么想着呢。”
夫妻俩又说了一阵闲话,竟都不提起赵姨娘一事,一宿无话。
第二日一早,王夫人就亲自过来,吩咐宝玉到前书房读书,又发了狠话,严令宝玉房中人不得怂恿他分心,自己知道了必不答应,众人都谨记了。宝玉没奈何,只得收拾起书本笔墨,先到前面来见父亲,贾政自也是一番训诫,然后就带他进前书房来拜先生。
那殷继东一早得了信已经在等着了,见贾政领着宝玉进来,连忙起身迎接。两人落座之后,宝玉过来请安,然后贾政说道:“我这个不肖子,如今要请托给先生。这孩子从小被老太太给惯坏了,只在女眷中胡闹,倒是会做几句诗词,正经的八股文章却是稀松。我想着让他在这里扎扎实实读两年书,立下学问基本,两年以后的秋闱,去下场试试深浅,或侥幸如琮儿那般博得一第,也不枉天恩祖德。”这样说着,就立起身来恭恭敬敬向殷继东打了一躬。
殷继东侧身避过,颇为逊谢了一番,贾政又吩咐了宝玉几句,便辞去了。这里殷继东见宝玉呆呆地立在当地,虽相貌灵秀,神情上却是萎靡不振,心中不喜这种纨绔子弟,便淡淡地命他坐到靠窗的书桌旁边,布置了功课,自此宝玉也是每日用功,再不能如从前那般虚掷岁月,因贾政每五日便入书房考察他们的功课,时常训教,王夫人和宝钗甚为安慰。
自那马道婆的事儿出来之后,虽说谁也不曾说什么,那赵姨娘尽自怀着鬼胎,再不敢风毛乍翅,每日躲在自己房里,轻易不敢出远门,除了伺候贾政越发殷勤尽心,在贾母和王夫人那里都告了假,不敢露头,贾母和王夫人也不理她,府里头难得的清静。
然而那贾环便实在是觉得了难受,他刚刚多了两日舒心日子,母亲得势,父亲重视,家下人等也都殷勤,转眼间就变了样子。他虽不知端底,却也听到过父亲在房里低声叱骂姨娘,以及赵姨娘背人处偷偷哭泣,便知道定是母亲又做了什么勾当,被捉了痛脚。那王夫人再不拿正眼看他,书房里头,他本就不如贾兰,那宝玉真若读起书来,灵性也是比他强十倍的,于是他便诸多不如意齐聚眼前。
这时已是四月初夏,大家都换下冬装,穿上了夹衣,前两日宝玉和贾兰就换上了新做的府绸夹衣,那贾环屋里还没有动静,丫鬟只给他找出来去年的夹衣,他穿着已经有些小了,若是往年,赵姨娘必定打到针线房门上去,今年却是一声不敢出,只给贾环动了动针脚,放宽了些,劝说他耐宁些穿着,贾环便积郁了一肚皮的委屈,下午散学之后,想想不愿回自己院子里,便转弯儿去梨香院找贾琮诉苦。
梨香院里沿着回廊的一溜蔷薇花洞已经喷霞吐艳,浓荫遮地,虽天气和暖,走在回廊里倒有丝丝清凉。贾环让跟着的小厮先回家去,自己一路往房里走去,一路想着:“琮哥真会享福。”待进了月洞门,又是另一景致:只见秀阁参差,文窗窈窕,来往的丫鬟有十几个,都穿着一色的银红比甲和素缎的百褶裙,见他进来,各自垂手让路,雪雁便挑帘子进去回禀,不多时出来笑道:“三爷和我们奶奶请环哥儿进去呢。”说着打起湘妃竹帘。
贾环平日因黛玉清高自诩,自贾琮婚后,就甚少来他房中,这时抬起头来,见门额上素绢裱着“戏墨斋”三个字,却不是贾琮的手笔,情致勾曲,不是凡品。湘妃帘后有一架水晶屏,绕过屏风,是一色紫檀透雕花格,磊着满满的书和各色文玩宝器。与贾琮从前书房的气象自是不同,贾环知道这必是黛玉的手笔。
贾环正在五色迷眼之时,听到贾琮的声气,笑着招呼:“环弟,请到里面来坐。”
☆、第三十九回 顺风顺水直入中枢
贾环进来时,贾琮正与黛玉在一起赏鉴一块才得的奇砚,是上午贾琮去黛玉陪嫁中的银楼核查季度的账目时,偶然从库房的货架子上看到的,店里的人不识货,也不知是从那家破落户中收来的古董,与一些字画古玩散放在一起,还没有来得及登记造册,贾琮一见便知黛玉必定喜爱,便当时就揣在了袖子里。这会儿刚进门,便与黛玉一同赏鉴。
黛玉将那砚石接到手里看时,却见那砚石带着天然的红润,小可盈握,宽仅一寸有余,高不到两寸,砚身微有胭脂晕及鱼纹,质地细密,四周镌刻着柳枝,刀法柔腻。贾琮笑道:“这么小巧的玩意儿,简直不是用来磨墨,而是女儿家调胭脂用的了。”黛玉果然喜欢,爱不释手地反复观赏,见那砚背上还镌着行草字迹,读来却是一首五律:“调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点,余润拂兰芝。”落款是“素卿脂砚”。
黛玉便笑道:“看来这果然是给女儿家用的砚台,说不定正是用来调脂弄粉,只不知这素卿是何许人也,竟得如此风雅用心的礼物。”贾琮便道:“看着笔意,似乎是出自仇十洲之手,红颜素心,此砚归你,也算得了知己,不再寂寞了。”黛玉莞尔,待要说什么,贾环便进来了,黛玉便将脂砚放入珊瑚红的漆盒内,一边招呼贾环坐,一边吩咐丫鬟上茶。
贾环四处打量,连眼睛都觉不够使的,方才进来时听到贾琮与黛玉的言语,如今便也要来脂砚看看,却见那漆盒制作考究,盒上盖内刻细暗花纹仕女像,凭栏而立,姿态娴雅,便道:“三哥三嫂子却也雅致,只是我想这素卿必不是什么良家妇女,寻常夫妇谁会用心准备这样的礼物,定是那些风流文士送给青楼女子的。”
贾琮听他这样煞风景,生恐黛玉不悦,便笑道:“怎的夫妇就不可以送这样的礼物,再说了,不可以是兄弟送给姐妹的吗?”见贾环还要争辩,便邀他到自己的书房去谈天,贾环才知道这间书房原是黛玉的闺房。连忙道声惶恐,作辞出来,黛玉也不敷衍他,淡淡的随他出去了。
贾环便跟着贾琮绕过回廊到外面的书房里来,这间书房倒是舒朗得很,开阔敞亮,书也不是很多,都是贾琮日常翻阅的,倒是有一个书橱里满满地名人法帖,并宋纸徽墨。贾环便歪在了搭着精致椅袱的太师椅上,翘着脚说道:“还是你这里舒服,林姐姐那里管自精致,我却拘谨得手脚都没处放,还不敢随便说话,凡说一句话便觉得俗不可耐……”贾琮暗笑,他初时便是如此,有一年的时间方才渐渐好了。
兄弟俩闲谈,贾环也不遮掩,便将自己的烦恼尽数诉与贾琮,其实内情贾琮却是比他还要清楚的,自然心中了然,便劝慰道:“好兄弟,你且莫委屈,有一日你考取了功名,自然这府里再无人敢小瞧你,如今即使是争,也是争不过宝玉哥哥的,还给你姨娘招祸呢——有我在一日,自给你排解,往后你缺什么,只管上我这边来要,莫与那些混帐行子生气。”这样说着,便命锦儿去把自己今春新做的夹衣拿来两套颜色鲜亮的,用包袱包了,交于贾环,贾环方渐渐气平,他是孩子脾性,不久就撂开了手,说起在府里听来的趣事便眉飞色舞起来。
兄弟俩便谈天说地起来,只是如今贾琮见闻已广,心胸也非往日可语,与贾环也就实无可谈之事,只是看在自己刚到这里时,孤单无聊,常有贾环来做伴的情分,才十分地敷衍他。一时贾环去了,贾琮便回内室,却见那块脂砚已被撂在外面的书案上,便知黛玉是为了贾环方才的话刺心,便不肯要这脂砚了。也不点破,只浑若无事般将砚台放入匣中收起,想着黛玉虽不稀罕,放到铺子里卖了,也可得个好价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