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当天便随着北静王爷回去,并不能在娘家多住几天,宝玉甚引为恨事,至于自己的弟弟和侄儿都入了前书房昼夜用功,他却不放在心上,并不想着自己是兄长,应该为子弟表率。父亲贾政视他如无,并不理睬,王夫人每每逼勒着他也去习学听讲,他便以贾母之名为借口来推脱,自己照样在后院中与几个姨娘厮混,整日风花雪月而已。
贾琮却很是欣喜,时常不当值的时候,就踱去前书房与殷继东谈心。慢慢地他却也看出,殷继东于八股一道虽然甚是精通,其实并不用上十分的心思,此人对于奇门八卦之术,乃至天文历算之学甚是痴迷,乃至杂家之学,可谓无书不读,竟是个通才。这样的人,历来为官宦所招揽,然而殷继东骨子里自有一种傲气,似是不能容于世的,贾琮很为他感到可惜。
这一日午后,贾琮闲来无事,便又信步踱到前书房去,进门时,听到殷继东正在给贾兰和贾环讲书。贾琮便在里间坐等,见案上有一个书简,便拿起来看,却见是殷继东闲来无事时的涂鸦,上面潦草地写着两行字:
“怒是尔猛虎,欲是尔深渊,功名是尔沸汤,勤思是尔励锻。尔一不避,焉能尔免?”
贾琮见他如此天人交战,心下好笑,便起笔在下面写道:
“是官不垂绅,是农不秉耒,是儒不吾伊,是隐不蒿莱。是贵着荷芰,是贱宛冠佩,是静非杜门,是讲非教诲,是释长鬓须,是仙拥眉黛……”
还要往下写时,却听到外面书房里的声气,是贾环和贾兰已经写好了各自的文章,殷继东正在逐个品评。贾琮便撂下笔,掀帘子出来,他是常来客,殷继东只是含笑颔首而已,继续评点两人的破题。
小厮来给上茶,贾琮便坐在偏座上,边喝茶边听他们议论。那贾兰的题目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贾兰的破题为: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殷继东甚为称赞了他一番,叹道:“这个自然是上乘之作了,言简意赅,算得上是通幽入微了。只是你的字锋中无骨,略有缺憾,自今日起每日练魏碑100字才好。”贾兰恭恭敬敬地行礼坐下。
那贾环却交了白卷,只说:“我这题目没有做头儿。”殷继东便哂道:“你下了场拿到考题也说没有做头儿吗?”连贾琮也笑了,便问是什么题目,贾环便委屈的把纸条拿给他看,贾琮看时,上面只写着两个字:子曰。贾琮便大笑起来,对殷继东说道:“夫子真真是在难为我的弟侄们了,这两个字看似极简,其实甚难。”殷继东也笑道:“天下事莫不如此,所谓成人不自在。不知贾兄可能破之?”贾琮不假思索地说道:“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殷继东击节叹赏道:“这才是大手笔着小文章,贾兄不愧是探花及第。这是不露题目一字,而把‘子’‘曰’二字解得透彻,妙在绝不能移到第二个人身上去。”贾兰也说:“三叔解得极妙,侄子受教了。”那贾环却听他们说得热闹,自己一点儿趣儿都没有,只想着快些散学回母亲那里与小丫鬟们玩耍,便不停地朝着贾琮挤眼儿。
贾琮会意,便邀殷继东去城郊看早春景致,殷继东原本是潇洒适意的性子,巴不得这一请,便吩咐贾环贾兰回去读书练字,自己披了一件外袍,与贾琮出来,家人早已经备好两匹马,在府门口等着了。
两人出了西华门,只见天地为之开阔。今春料峭,草木尚未萌发,只在远远的树梢土皮之上能看出层朦胧绿意,天高村寒,草木稀疏,别有一番开阔。贾琮和殷继东出了城便打发从人在路边酒店等候,两人打马巡游,漫无目的地飞驰了一圈,兜过玉皇庙,沿着护城河,一路跑到了永定河才勒住了缰绳。只见夕阳在山,河堤外春水初涨,芦荻刚刚抽芽,河堤内却有前朝不知名的坟茔,石人石马东倒西歪。
贾琮笑道:“今天竟有兴头一直跑了这么远,却跑到这乱坟岗子上来了,却不败兴?”殷继东却是极目远眺,良久才感慨道:“冷风、细雨、羸马、离人,何等之雅!你看这遍地荒草中的石人石马,想来墓中主人生前也非等闲之辈,流年一去,世事沧桑,就凋零如此。世人热衷功名,想来真是一番痴意,到头来不过是昙花一现,只剩下一抔黄土,可怜可笑而已。”
贾琮想了想,浅浅笑道:“殷兄何其颓丧呢?大丈夫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人生一世,总不能如草木般湮没无闻。何况,世上事多是有着‘不得已’三个字的……”他沉思起来。
殷继东便笑了起来:“贾兄莫笑我身在红尘,心出青云。只是这两年间我游走于市井权贵之门,看透了世态人情,于功名利禄之心,确乎是淡了。否则也就不会拒绝北静王爷的罗致——我是真的不想去趟那湾儿浑水——可惜贾兄身处豪门,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确乎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置身事外的。只是今日我要多嘴,提醒贾兄一句,贵府投靠北静王爷,恐怕靠的是一座冰山,眼看着北静王府与忠顺王府是走两条路了,那北静王不过是沾着祖宗的光,与当今皇帝并非嫡系,那忠顺王爷可是皇上的亲兄弟,自来掺和人家家务事就不是君子之为,何况是天字第一号的家务事?”
贾琮自来未曾听闻对于时政如此坦白的剖析,不禁心下感佩,便道:“殷兄良言相劝,我自感佩于心。只是我已经姓贾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也只能与家族休戚与共。只是我却不去到那北静王府做投名状,也不去忠顺王府撞木钟——投机取巧不如抱残守缺,我只认准了当今皇上,其他人是统统不交接的。”
殷继东今日原本就是劝贾琮勿走歧路的,见他见事如此明白,心下欢喜,便道:“贾兄真明哲之人,勿需我啰嗦的,莫怪莫怪!”贾琮笑道:“足感厚谊!”两人相视一笑,并马缓行,回到西华门外酒楼上,浮一大白,尽欢而归,自此两人交情日密,渐渐无话不谈,而殷继东看来也是绝了出仕的念头,倒宁可如闲云野鹤般自在度日,贾琮想人各有志,也不去相劝。
☆、第三十八回 借力打力祛除心病
自从殷继东入贾府掌塾,拘着那贾兰和贾环日夜苦读,再加上贾琮也不时过来谈谈,他毕竟是科举出身,经验老到,那贾环和贾兰的学问果然日进。贾政不时考察,心中大慰,难免在言语间时常夸赞,俨然将振兴自己这一房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两个子弟的身上,而视宝玉如无物了。赵姨娘本是毫无知识的妇人,见贾政一味褒扬自己的儿子贾环,不免越发张扬,再加上探春自嫁入北静王府,很是得王府中上下人等的意,她便觉得自己在贾家越发有了体面,行动招摇,除了在贾政面前小意殷勤服侍之外,就连王夫人也不放在她的眼里了。
王夫人看在眼中,记在心里,暗恨不已。她于贾政本无多少夫妻的情分,只是以宝玉一人是命,见贾政不待见宝玉,万分忧急,日夜谋划,终于想出了一个计策,暗暗地叫来自己的心腹周瑞家的等人,命她们去施行。
这一日,宝玉正在自己的房里闲愁胡恨,忽然听见丫鬟来传贾母之命,叫他即刻过去,说是什么事情闹破了。宝玉生恐又有哪个丫鬟要倒霉,连忙跂上鞋子,赶去贾母房里,却见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宝钗等人都在,独未见黛玉,不由得心下不乐,只得耐下性子上前给贾母等人请安。
贾母便问起他那年与凤姐一起发病时的情形,两人都说似见恶鬼拉扯,心思迷糊,凤姐便问:“怎么半夜五更的,老太太忽然想起问这件事来?”贾母才告诉他们道:“你们道为什么那年会得那样的病?却原来是宝玉的那个干娘马道婆做的祟。那个老妖婆竟是坏了肚肠,日日在官宦家内宅中行走,便收些昧心钱,给人作法镇魇。前日天道好还,她在一户人家里藏魇符的时候,被当场捉获了,直接扭送到锦衣府,送进刑部天牢,这老东西熬不得刑,便都招了,说出好些官宦人家的隐私事儿,都是见不得人的。刑部的老爷们会商了一下,觉得闹大发了,有失体面,便私下里知会了各个府门头,让各家自己料理家务事。把那马道婆问了斩,我们这才知道竟是赵姨娘买通了那老妖婆要害你们两个。”
贾母一气说完了,凤姐便抢先说道:“怪不得我记得我病好了以后,那老妖婆见了我便乌眼鸡似的,下死眼瞪我,又常偷偷摸摸地去赵姨娘屋里嘀嘀咕咕,我也没理论。如今想来必是这么回事儿了。只是我在这里当家,惹些仇怨也罢了,宝玉那时候还是个孩子,与她有什么仇,非要把他往死里治呢?”
王夫人哼了一声道:“这有什么不可解的,必是她要坏了宝玉,把家产都给环儿,才下了这样的毒手。”她原本的打算正是借这件事将赵姨娘连根拔掉,谁都说不出什么来,也疑不到她身上的。因贾母最心疼的就是宝玉和王熙凤,就算是贾政也保不住那赵姨娘的了。
宝钗却想得深远,沉吟说道:“我却想着,这件事闹腾得如此大发,都惊动了刑部和锦衣府,难保不传到宫里面去。这种镇魇的丑事最是宫里贵人的忌讳,如今还是家丑不要外扬的好。”那邢夫人巴不得留着赵姨娘这股子坏水,给王夫人见天儿添堵,便也假意迎合道:“宝玉媳妇说得是这个理,再说了,三姑娘刚嫁出去,这里就收拾了她的亲娘,没得让三姑娘寒心——可别为了打老鼠伤了玉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