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马车远去,人群中仍有一道痴迷的目光依旧久久凝视。
及至赌坊,打手将围观者堵在一楼。
严问晴带着凝春来到三楼时,户自矜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严问晴将箱子推到他面前。
见到心心念念多年的东西,户自矜却不着急打开,而是笑道:“我倒是希望这里边真是你的嫁妆。”
“我的嫁妆你要不起。”严问晴面不改色。
纤纤玉指从小木箱上方轻轻抚过,不见她指尖有何动作,严丝合缝的箱盖便猛地弹开,露出里边一张泛黄的字据。
随后严问晴将桌上严老爷的欠债字据收入囊中。
户自矜握着扇柄的手微微收紧,他不看箱中惦记多年的旧账,反面无表情地盯着严问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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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断前尘心有不甘,生后缘意且蒙昧 不知……
严问晴与户自矜坦然对视,眸如沉渊平静无波。
在遇到严问晴之前,户自矜对自己的外貌颇为自得,然而多年相交,不论他如何明里暗里撩拨,严问晴的眼中从未有过半点动摇,闹得他难得有几分怀疑自己的长相。
他收回视线,取出木箱里的字据。
——这是一份债权字据。
这些年户自矜赚的钱,三成都进了严问晴的腰包。
谁也不会想到,看上去温柔娴静的大家闺秀,年纪轻轻竟学得一手绝妙的出千技艺。
户自矜用在严老爷身上的手段,不敌当年严问晴向户自矜使得千分之一,并且早在赌局开始前,手过无影的严问晴就神不知鬼不觉在户自矜杯里下了延时可解的毒,以防他惨败后赖不认账。
所以这些年严问晴从不喝他的茶水。
防他报复哩。
户自矜在阴沟里翻了船。
他哪能想到,一个十五岁刚刚痛失双亲的少女,明眸皓齿看似皎若朝霞,实则如阴云半掩的明月,所谓艳光、所谓柔情,皆是她隐蔽毒牙的斑斓色彩。
他愿意帮她设计圈套,虽然大半出于当年输给严问晴的这笔赌坊的巨额债权,也有几分源于休戚与共的关系。
在这条船上,他们的合作一直很愉快。
严御史为官多年,深谙官场黑暗,常以此为反例教导严问晴,在耳濡目染下,严问晴早早便明白许多官员命脉症结,所谓正邪本就一念之间,她想要钻营此道,自然信手拈来。
这些年面对官府的无度勒索,十有八九是严问晴在后为他出谋划策。
有时候户自矜甚至觉得,他们就像腐木与苔藓,只有自己能为严问晴提供葳蕤的温床,他们合该一辈子纠缠不清,直到他彻底腐烂,严问晴也会随之凋亡。
而今,手中这张轻飘飘的字据,印在他眼中却如同一片乌云。
户自矜眨了下眼,眸中又氤氲出温润的水光。
他摩挲着手边两枚玉骰子,丢向严问晴笑道:“最后再赌一次,如何?”
“戒了。”严问晴随手把骰子丢回去。
户自矜从容的神态出现皲裂。
他阴沉着脸问:“你甘心嫁给一个无礼草包,就此洗手做羹汤?”
严问晴的笑容无懈可击:“李家家大业大,倒也轮不到我洗衣做饭。”
“如此,”户自矜深吸一口气,“一拍两散?”
严问晴礼貌地回:“祝户老板生意兴隆。”
眼睁睁看着严问晴离开,她一次也没回过头。
户自矜陷在软椅中,手里紧紧攥着骰子,默然似一座雕塑。
突然,他猛地一甩手,骰子狠狠砸中架上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一声脆响后摔得粉身碎骨。
户自矜拱身死死捏着桌角,鼻腔里溢出几声粗喘。
从始至终,她都是这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凭什么?她以为自己想走就能走吗?
眸中伪装的温和无影无踪,只翻滚着浓郁的阴霾。
严问晴脸上带着几分落寞走出赌坊的画面落入围观者眼中,不日严老爷将祖产尽数输光的谈资便长腿似得蹿遍整个安平县。
严老爷无颜逗留祖宅,连行李都没收拾便匆匆归家。
家中仆从虽然松了一口气,但也难免因此事对未卜的前程忧心忡忡,远的不说,就说下个月的月银,只剩个祖宅的严家还发的出来吗?
好在,杜夫人次日就使人大张旗鼓上门提亲。
送来了十八抬聘礼,其中更有五抬满满当当的黄金,以解严问晴燃眉之急。
原先李家要求娶严家女不过是一点风声,经此成众所周知的确实。
不免有心人背后议论挟恩图报云云。
关于这桩婚事,严问晴早与杜夫人心照不宣,此时倒没有觉得趁人之危,更何况杜夫人并不知其中内情,着急送来财物为她撑腰,严问晴亦记下她雪中送炭的心意。
不过另一头倒有人在家大发雷霆。
李青壑前几日叫杜夫人发现他在赌坊附近与友厮混,被拘家中不得出,直到赌坊上严家讨债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他才风闻得知。
虽不干正事,少年人却怀着一腔义气,甫一听闻此事便大骂那严老爷猪狗不如。
接着转念一想,严娘子将嫁妆赔进去,虽然可怜,但婚姻之事恐怕成不了,李青壑不免生出几分窃喜。
喜意下那点淡淡的奇怪的遗憾,被他归结到对严家糟心事的唏嘘中。
不曾想,未等他翘着尾巴找亲娘议论此事,他的亲娘已经眼巴巴送上聘礼,让这桩婚事成了板上钉钉。
他居然还是家里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
急脾气的李青壑岂能善罢甘休?
他冲进杜夫人院中,恰逢杜夫人商议着六礼事宜,李青壑立刻朗声打断:“八字都没合过,就已经把聘礼抬到人家里去了!娘,你天天说我不合礼教,怎么自己还做这样的事!”
杜夫人诧异地看向李青壑。
也不知直脑筋的小子是不是被这桩婚事逼开了窍,竟然学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跑来拿礼教说事。
杜夫人嗤笑一声:“八字早已看过,天作之合。”
李青壑闻言心尖莫名颤了一下。
只是怒火翻涌,震得心口胀痛,便顾不上这点微不足道的颤动。
他嚷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需要知道。”杜夫人低头翻看黄历,“婚姻大事,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李青壑从小到大就没被母亲这样忽视过他的感受,当即恼怒到口不择言:“那你当年怎么不听外祖父的话,非要嫁给我爹!”
“放肆!”
听闻儿子闹事的李父预备劝架,刚走到门口便听到这样一番对话,顿时瞪大眼。
那点劝架的心思瞬间烟消云散,他立马侧身从旁溜走。
杜夫人深吸了几口气,瞪着已经有成人模样的儿子,又使劲点了两下头,咬牙道:“好得很,你翅膀硬了。你若是有本事,去找一个比严娘子好的姑娘领回来,又何须我如此费心?”
李青壑不中她的套,梗着脖子说:“好不好那不还是你说了算?”
接着他嘴一秃噜,半是嘲讽般道:“照您的心意,我得去有小婴儿哭声的人家里寻找好‘姑娘’。”
杜夫人岂能听不出他这是嘲讽严问晴年纪大?
见李青壑如此轻佻地提起素未谋面的未婚姑娘,没想到自己竟然养出此等寡廉鲜耻的儿子,她一气之下将手中黄历砸到李青壑头上,怒道:“滚!”
李青壑不肯善罢甘休,捡起掉落在地的黄历道:“你要迎她进来,那我就出去,这辈子都不回来。”
杜夫人讥讽道:“你能不能出李家的大门,是你说了算的?”
“是。”李青壑垂着眼点了点头,散乱不羁的额发耷拉下来,阴云般盖住他的眉眼,“自从您给我议亲开始,我的身、心都不归我说了算。”
他抬头望向母亲,一向混不吝的明眸里浮现点点水汽:“但我这条命总归我说了算吧?”
母子俩再一次不欢而散。
杜夫人怒气稍歇,又真怕李青壑想不开,多派了十几个家丁到栖云院守着。
只是闹得轰轰烈烈到底瞒不住。
这件事很快传到严问晴耳中,流言皆传她是个还未过门便惹得人家宅不宁的克星,倒忘了上一口气还在感慨为堂叔还债的严娘子有情有义。
严问晴听这些非议一笑了之。
跟着她准备出门的凝春倒是不忿极了,她们娘子天仙一样的人物,何苦受如此侮辱?李家虽是豪奢富户,在她们娘子眼中倒也不见得有多少分量。
她在旁小声咒骂有眼不识珠的李家公子。
忽然听得严问晴含笑道:“你瞧,有的小狗儿独占娘的奶长大,便养野了心,敢跟狗群里的首领争食。”
凝春循声望去,只见后门外的巷子里正上演着一出好戏。
七八条野狗战作一团,仔细看去,是一条年轻健壮的大黄狗遭其它野狗围攻,嘴里死死咬着一块带肉的蹄膀骨不松口,冲它发出的凶狠的犬吠声不绝于耳。
凝春不知道她家娘子是如何从这场乱局里看出刚刚所说的弯弯道道。
她迟疑片刻,依着自己的心思道:“它身强体壮,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取而代之。”
严问晴轻笑一声。
她偏头对门外拿着木棍的护院随口道:“这些狗叫听得心烦。”
护院当即挥着木棍上前驱散狗群,混乱中不知打中了几条狗,呜咽哀嚎不绝于耳,野狗也夹着尾巴四散奔逃。
严问晴含笑看着眼前的乱局,眼中只有漠然。
她余光一瞟,瞧见那条油光油亮的年轻黄狗站在不远处,琥珀一样的圆眼盯着严问晴,蓬松的大尾巴高高翘起。
严问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在对视几息后,忽然对这条野狗唤道:“过来。”
黄狗转了转脑袋,爪子一压,扭身跑开了。
严问晴又笑了一声。
漆黑的眸子倒是泛出几分兴味。
凝春见她对那条黄狗感兴趣,便询问:“娘子要不要使人将它抓来?”
严问晴摆摆手:“不必,若有缘分,它自会过来。”
第7章 半生跌宕遇贵人,一路上下奔生天 狗狗……
严问晴此行,是去官府递交变更严氏所有财产的文书。
原属严家的商铺、田地皆归于一位叫“望舒”的神秘人名下,其人并未现身,只派了一名亲信携印与严问晴赴官府公证。
官府文办只当“望舒”是户自矜立的幌子。
无人知晓这名亲信在公证后,悄然拜别严问晴,回到乡下庄子。
乘车返程的路上,凝春几番犹豫,终于忍不住问:“娘子,分明有更好的法子,为何要割舍去这样一块肥肉?”
她说的是严问晴归还给户自矜的赌坊债权。
当年严家夫妇猝然离世,严问晴草草接下这个摊子,再早熟聪慧的人也不免捉襟见肘,眼看着亏空越来越大,马上要到变卖家产填补的地步,严问晴只能动些歪脑筋。
她靠着赌坊债权的丰厚进项渡过难关。
凝春亲眼见到自家娘子帮户自矜用心经营这么多年,赌坊的收益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也不为过。
就这么轻易还回去,凝春确实不甘。
严问晴张开五指,白净细腻的手掌在凝春面前摆了摆,又听得她笑道:“洗干净手上的火油,才好隔岸观火呀。”
凝春听出深意,神色也变得郑重些。
严问晴的目光落在自己这双不沾春阳水的手上,想起了教会她千术的那只布满老茧的手。
惯出老千的人,为了手指的灵活与敏锐,也为了掩人耳目,往往会刻意保持手掌的柔软无害,但从严问晴有记忆起,癸叔的左手便是一副笨重粗糙的模样。
癸叔只有一只手。
他的右手被从手腕处齐齐砍断,陈年旧伤,余一截圆润偏红的腕头。
严问晴的祖父曾赴一州行监察之职,发现当地滥赌成风,百姓不事生产、官员不理民生,路边到处都是卖儿鬻女的赌徒。
时任监察御史的严御史乔装成途经此地的富商,欲潜入当地赌坊一探究竟。
他在赌坊门口,却遇到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人竭力阻拦。
对方挥舞着断手的长臂眼含热泪,连声劝他速速离去。
因公务在身严御史并未理会。
不过他心怀感念。
待严御史收集此地民情上告朝廷,天子震怒,派人缉拿当地的贪官污吏,野蛮肆意的赌坊也在一夜之间关门闭业。
许多叫赌博害得家破人亡的百姓在严御史离开时夹道相送。
严御史却瞧见一个形容枯槁的熟悉身影,以手遮面悄然逆流离去。
他派人追上去,确认回避他的人正是当日在赌坊外好心劝阻的中年人,又经调查方知此人曾因极擅千术声名鹊起,后叫庄家做局抓个正着,生生砍去整只右手,负债累累、身心俱溃,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流浪街头。
严御史看他有悔改善心,又怜他无处可去,便问他名字,要留他在身边。
那人感怀于心,道自己半生疯魔,合该舍弃前尘,请严御史只唤他一声“阿鬼”,叫他牢记业障。
严御史却为他更名“阿癸”,言十年磨砺方得见尘世明光。
自严问晴出生,癸叔便忠心耿耿守在她身边。
他只剩下左手照样能将年幼的严问晴稳稳抱到肩头,带她看花灯、赏焰火。
可惜祖父乞骸骨前夕,癸叔年老体衰,悄然离世。
严问晴至今仍记得前一天晚上癸叔答应次日陪她出去玩,她一早兴冲冲跑去敲癸叔房门,却不得回应。
老人闭着眼,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一抹温和的笑。
无病无灾的喜丧。
严问晴想,或许在十几年前的那个午后,她央着断了手掌的癸叔向她展示那手神乎其技的千术时,就注定了她日后要离经叛道,有违祖父一生追求的“清正”二字。
万幸,她没叫人抓住剁掉手掌。
但严问晴清楚,这份幸运不是因为受骗的户自矜多么善良仁厚,而是他将严问晴视作自己的附庸与点缀,好端端的,谁会因为发簪划伤肌肤,怒而毁去雕工精湛的簪子呢?
她收拢五指,眸中还残余着回忆往事的温情。
冷厉很快覆盖其上。
赌坊一别,看似好聚好散,实则风雨欲来,哪怕拿回赌坊的债权,户自矜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就在严问晴敛眸沉思的时候,马车停下。
严家到了。
严问晴掀开车帘下车。
阳光正好,落在她眉尾发梢,暖烘烘照亮动人的颜色。
严问晴长了张姝丽姣好的面孔,很容易引人注目,偏这些年她总要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出门在外常头戴帷帽有意遮掩容貌。
不过从今日起,她和那些阴私勾当再无瓜葛。
严问晴顶着明媚的日光,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灿烂笑容。
抬步踏阶时,严问晴听到下马石后传来一声可怜巴巴的呜咽。
她偏头,对上一双琥珀般透亮的湿润圆眼。
今早还以一敌七的大黄狗蜷缩在阴影里,只有这双大大的狗儿眼亮得像两枚小太阳。
对视片刻后,严问晴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黄狗赶忙轻“汪”一声,试图唤住她。
它一瘸一拐地追出来,先时缎子样整齐油亮的皮毛此时杂乱无章,身上好几个血洞随着它的行动溢出血珠,前腿更是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咬伤。
严问晴停住,转身半蹲着朝它伸手。
黄狗因她的动作猛地一退,又见她没有后续,歪着脑袋犹豫片刻,乖乖凑到她跟前。
温暖的指腹揉了揉敏感又柔软的耳根。
它听到女子心满意足的轻笑声,臣服般低下脑袋。
严问晴刚净手更衣,凝春便拧着眉头急匆匆跑进来:“娘子,您带回来那只野狗真是不知好歹!”
她的手背上洇着半干的血痕。
原来那条黄狗跟着严问晴进了严家的门,却浑似半个主子,严问晴一走它便凶相毕露,不许任何人靠近,连凝春想为它处理一下伤处,都被它龇牙凶退。
凝春痛骂着不识好歹的野狗。
“真是一条蠢狗!”她经严问晴许可,就着刚刚主子净手剩下的水擦洗手背血迹,而后在严问晴的要求下,引她去看那条凶犬。
“奴婢看这狗恐怕养不熟。”
严问晴看向从她踏入这间院子后便保持着安静的大黄狗。
“蠢狗,这会儿怎么不叫唤了?”凝春冷哼一声,“给你上药是为你好,碰也不许人碰,你这伤口化脓,届时整条腿都要废掉。”
她说着要靠近黄狗,这畜生又朝她弓腰呲牙。
凝春一跺脚,气鼓鼓看向严问晴。
严问晴轻笑一声,越过她:“我来。”
凝春着急阻拦,却听她笑道:“它可聪明得很,知道谁是这个家的主子,它遵循着狗群里的规则,只臣服于首领,面对其他人,则要保持着凶狠的老大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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