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茵暗暗思量将此事禀告夫人,请个郎中替公子好好瞧一瞧。
心不在焉的李青壑显然没发现竹茵的小心思。
他心里正轮番重复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他都十七了,梦到个女人不是很正常吗?
——更何况他都没看清那女人的脸,也不一定就是……
李青壑急忙摇头。
总之,是不能继续想下去,省得某个影子阴魂不散。
他正了正神,恢复几分平日的意气风发,朗声使竹茵将吃食呈上来,长臂捞起外衣裹上身。
系着系带往外走。
一抬头,李青壑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走到屏风边上,华丽的螺钿映着光,隐约能见他模糊的身影,影子似有些重合。
李青壑晃了一瞬,又立马反应过来。
恰好竹茵端着吃食进来,碗还没放稳就被李青壑揪过来,见他皱着眉头道:“给爷换个不透光的屏风。”
他顺手接过竹茵手里的碗,刚赶了一大口,又想到什么,含着一大口食物急急含糊道:“要印不出人影的!”
竹茵也不知他好端端怎么突然跟屏风过不去。
不多时,李青壑赴约至酒楼,一干人正打叶子牌,见他来,忙招呼他耍上几盘。
李青壑摆摆手,掏出一锭银子丢到卜世友身前,笑道:“爷不费这个脑筋,且叫世友兄弟替我征战一番。”
他拍拍卜世友的肩:“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卜世友朝他一笑,手攥紧冰凉的银锭。
屋里有个弹琵琶唱曲儿的女伶。
十三四岁的模样,带着几分怯生生的稚气,悄悄拿眼觑着一室的男子。
李青壑仔细打量她一段时间,发现自己实在心如止水,遂端着瓜子盘走到窗边躲吵闹的咿咿呀呀的唱曲声儿。
从这扇窗望下去时,正巧一辆挂着严家标识的马车停在对面的米铺前。
李青壑吐掉口中的瓜子皮,坐直了盯着这辆马车。
见从马车里下来个中年男子,他重新抓起一把瓜子垂着眼嗑。
过了会儿,李青壑忽然将瓜子丢回盘子,抬头盯着米铺门口,一名米铺的伙计大概正询问着男子的身份,得到答案后立马换上热络的笑,打帘请他入内。
揣着疑惑的李青壑一把拦住路过的朋友,指着楼下马车问:“严家不是就剩一个严娘子了吗?那个男的是谁?”
朋友打趣道:“怎么人还没过门,你先抓上奸了?”
见李青壑剑眉拧起面露不悦,朋友忙道:“这你可问对人了,我有个堂哥在严家做差,正好知道些内情。”
他指着那家米铺道:“这间铺子正是严家的祖产之一。昨儿严家另一门来人,严娘子已经将几处祖产交给她的堂叔,剩下的估计这些日子陆续要交接出去。”
接着他挤眉弄眼的拿手肘顶了顶李青壑,笑道:“看来严娘子是打算一心一意傍好李家这棵大树。”
李青壑却没叫这番调侃生出恼意,反莫名有些不平。
为了这份祖业耽误最好的年华,熬到二十岁尚未说亲,怎么现在甘心拱手让人呢?
却说严家堂叔一连视察数处店铺,店中掌柜、伙计无不毕恭毕敬,叫他通体舒畅,闲翻了几本账目,进项也令他十分满意。
他巡视完一间米铺,正要打道回府,偶闻两个伙计躲在柜台后边兴奋地聊着昨夜的牌局。
听他们鸿运当头,如何在牌桌上大杀四方,春风得意的人不免有些手痒。
他悄无声息地站在两名伙计身后,待二人意犹未尽的转身,顿时被吓个半死,忙向他告错,堂叔不痛不痒敲打两句后,又问起他们口中那销金窟般的赌场。
二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堆着笑请他同行。
瓜子壳已经在李青壑身前的小几堆出个小山包,他还一动不动杵在窗前。
眼见着严家堂叔上了马车,两名米铺伙计追在车旁引路,拐了个弯,正是往赌坊去的方向。
李青壑搁下瓜子盘就往外走。
左右酒肉朋友连忙拦他,询问:“这么急匆匆是要做什么?”
李青壑被话一拦,终于是冷静下来,心道:我这是要做什么?
他抿了抿唇,折身回到窗边,见底下游人如织,再无严家人的身影,皱着眉想:真是个蠢女人,居然将家产交给一个初来乍到就往赌坊跑的赌鬼。
关他什么事。
“我今儿瞧见严家那个堂叔往赌坊去了。”李青壑双手抱肘,摆着张臭脸,如是对杜夫人说道。
杜夫人纳闷地看着他。
“所以呢?”她反问。
李青壑结舌。
他觉着自己将这件事告知母亲,对严问晴十分喜爱的杜夫人自然会把消息透给严问晴,问他“所以呢”这又是个什么情况?
李青壑这番心路历程决计是说不出口的。
于是他撇嘴:“瞧见了,随口说说。”
杜夫人却笑道:“他们家的事儿,你瞎搀和什么?”
李青壑转过头去,眼神有些游离,他道:“咱家不是最忌赌博吗?严娘子有个赌鬼堂叔,可不能让她嫁进咱们家。”
杜夫人刚还有几分儿子开窍的揣测,又被他这番话打得烟消云散。
闹半天是在绞尽脑汁寻严家的错处推脱婚事。
杜夫人冷笑一声,道:“严家的远亲,与严娘子素无交集,关她什么事儿?”
说着,杜夫人眉头一皱:“你去赌坊附近做什么?”
李青壑忙解释自己是同朋友在附近吃酒,偶然撞见的。
原来李家不是从来富裕的。
当年李青壑的祖父染上赌瘾,将家财尽数典当,妻子和离而去,李家徒余四壁,到最后甚至连祖宅房契都要抵押出去。
全赖李父四处行商,年纪轻轻便挑起一家大梁,渐渐才有今日光景。
杜夫人也是那时候一眼瞧中码头上精明能干的李父,不顾父母反对执意下嫁,李父感怀妻子情深意重,多年来夫妻二人琴瑟和鸣。
唯一的憾事,大抵就是李青壑这个不成器的。
夫妻俩倒还算想得开,只要儿子不沾染什么陋习,平日不学无术就罢了,李家的家产总养得起他。
因有这样的前因,赌博在李家可谓恶习之首。
糊弄完亲娘后,李青壑又情不自禁想到严家的糟心事,暗道严娘子恐怕还不知道自己托付祖产的族亲已经误入歧途。
——并非误入。
严问晴甚至比李青壑知道得更清楚,连她的好堂叔今天输赢几何都了然于胸。
安平县最大的赌坊共有三层。
一楼鱼龙混杂,赌徒或惊喜或沮丧的叫声不绝于耳,间杂三教九流身上的各色气味,混乱又癫狂。
二楼要雅致许多,分了好些包间,赌术也可称“博戏”,只是能到这一层的,尽是家底丰厚的贵人,一掷千金豪奢至极。
三楼却不像个赌坊,只一间房,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一寸一金的浮光锦在这儿不过是寻常帷幔,错金兽纹香炉里焚着渺渺清香,壁上悬挂的字画皆出自大家。
赌坊的主人,户老板户自矜亲自斟了一杯茶,递给桌对面的女子。
严问晴接过这盏茶,却轻轻放下。
她从不饮这里的任何酒水。
户自矜举起手中的茶杯笑道:“听闻你在议亲,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严问晴依旧不动,道:“待成亲那日,李家必会为户老板送上一张请柬,邀君畅饮。”
“我只想单和你喝一杯喜酒。”户自矜笑起来时,眼尾微翘,似深情款款。
严问晴视若无睹,面不改色地笑道:“届时定会向户老板敬一杯喜酒。”
户自矜也不恼,长叹一声,将手中茶一饮而尽。
他定定地望着严问晴,问道:“当年……你说你要等人,怎么现在又要另嫁?”
严问晴神情自若:“等不到人,自然要往前看。”
户自矜轻笑着俯身逼近她,柔声道:“你面前的人不是我吗?”
“我已无父无母,杜夫人待我如亲女,我何忍负?”严问晴将他的话挡了回去。
户自矜默然片刻后缓缓哼笑一声:“没良心的。”
他收敛暧昧神色,随口道:“你那位堂叔当真是贪心。”
“就是要他贪心才好。”
户自矜喜欢极了严问晴用她那温柔无害的嗓音说出这样寒气森森的话,他一直觉得,严问晴和他是同路人,同样艳丽的、冰冷的毒蛇,合该一辈子纠缠在一块,吐着蛇信子掂量从哪里撕下一块肉。
稳坐原处的户自矜并未出言挽留,单抬着那双含情脉脉的眸子深深望向她。
严问晴视若无睹,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只余一个飘然的背影。
她从小门走出。
戴着帷帽登上去掉标识的马车后,她又微微掀开车帘,望向这座人声鼎沸的销金窟。
第一次踏入这里,严问晴亲眼见着户自矜剁下倾家荡产的赌徒五指,在对方的哀泣声中含笑拈着赌鬼的食指,在卖妻当女的文书上摁定一个鲜红的指印。
尽管她在这份下马威前面不改色,但从那刻起,严问晴就很清楚她与户自矜不是同路人。
严问晴足不出户,也知她的堂叔每日自称巡视商铺,实则扎根赌场,骰子摇得风生水起,早将什么祖产、铺面忘得一干二净。
混迹赌场的人,或多或少知道点庄家做局的内幕。
但善游者溺,每个沉迷其中的赌鬼都觉得自己能及时抽身。
严家这位堂叔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始终坚信着自己赌技高超、自制惊人,平常也不过是小赌怡情,必不可能陷入泥沼。
到了安平县的赌坊,他先时试了两天水,有赢有输,赢者居多,还拿到几回绝佳的牌面,便觉近来运势正盛,自以为试清楚此地赌坊的深浅,于是放开手玩。
一开始小赢几分,渐渐输多赢少,可每回赢又是拿到大牌碾压,给他一种手气正佳的错觉,迟迟不肯下牌桌。
待最后结账时,竟倒欠了赌坊数百两白银。
他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现钱?只能去求赌坊的户老板宽容则个。
侍女将他引上三楼。
看清这座赌坊的主人是何模样时,严老爷暗暗吃惊。
户自矜身形清癯似一蓬修竹,头戴玉冠腰系环佩,身上不见半点金银俗物,眼中更无凶煞精明的邪光,看着倒像个温润的书生,还对他和善地说:“客人气宇非凡,赌技超群,看得在下手痒难耐,不知可愿同在下赌上一把?”
“赌什么?”严老爷有些心动。
户自矜笑道:“若阁下赢了,这五百两银子的赌债一笔勾销;若输了,我也不要什么,且容你十日筹款。如何?”
百利而无一害的赌注。
严老爷当即应下,一旁的侍女便举着早已备好的两盅骰子上前。
户自矜道:“也不必玩些花里胡哨的把戏,就比个点数的大小,三局两胜,如何?”
严老爷自无不可。
一时间屋内只余长桌两边玉制的骰子在骰盅里又急又密的哒哒碰撞声。
待骰盅“砰”得叩定,严老爷抬起骰盅一角,两枚骰子上红艳艳的两排对称的点冲进心里,双六,天牌。
严老爷开心地掀起骰盅,哈哈大笑着捻须道:“我赢了。”
户自矜无奈叹气,打开面前的骰盅,幺五锦屏,在天牌面前不值一提。
第二轮,严老爷骰盅下赫然是三六至尊,此为散牌之最,他心下更是欣喜,但一抬头见户自矜面前五五梅花,偏是个大他一点的对子。
刚溢于言表的喜悦被截断。
最后一把,严老爷眼中已显出几分赌徒狂热的癫狂,摇着骰盅快到只能瞧见残影,咚咚作响的骰子似发出不堪重负的清脆哀鸣。
待骰盅落定,余音还在盅内嗡嗡震颤,恰似刀尖在心尖上颤巍巍地悬停。
严老爷照旧先瞄了眼盅底。
这一眼,却叫他一时惊得失了魂——竟又是一对六。
天爷,这是什么鸿福大运?
严老爷这时倒对刚才户自矜许下的赌注有些不满,平时若有这样的运道,赢个千八百两雪花银也不成问题啊。
偏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
但听户自矜志得意满地问:“严老爷,要不要改改赌注?”
“怎么改?”严老爷急忙阖上骰盅。
户自矜却轻摇纸扇,仰靠在椅背颇为倨傲地看向严老爷,笑道:“该怎么改,得看严老爷您有什么。要我来改,您出不起价又该如何?”
严老爷听得他话中轻视之意,已觉稳赢的自负如被浇上一盆火油。
他冷笑一声,抬着下巴环顾一圈,反问:“你这赌坊价值几何?”
户自矜缓缓坐直,颇为玩味地打量几眼严老爷,随后更是轻蔑地嗤笑一声,道:“那可真是将您的祖产典卖了,都买不起我这座销金窟。”
已然胜券在握的严老爷哪听得这种话?当即拍案怒道:“就赌你这座赌坊!”
心下则暗算着:哪怕户自矜摇出天牌,这轮打平,论三轮的总点数也是他赢。
“好胆气!”户自矜大笑一声,拿合起的纸扇轻点面前的骰盅,“我这盅下边可只怕一组牌面。”
知道了他的点数,严老爷更是信心满满。
他得意地想:任谁都想不到,三局两胜的赌局里,竟能在同一个人手中出两次天牌。
这时的严老爷全然忘了,同一个人手中出两次梅花,同他这两次天牌概率分明是一样的,这样的巧事偏撞两回,又怎么可能仅是运道?
亲眼得见户自矜掀起骰盅,与上轮一模一样的梅花印入眼帘。
骤得赌坊巨财,严老爷不由得喜形于色,又故作高深自若地说:“户老板,承让了。”
言罢,他猛地抬起骰盅,却见两枚油润的骰子在见光的那一刻,赫然变作一三,严老板眼眶撑到极点,圆溜溜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他只愣愣地看着桌上这四点,一时间天旋地转,“四”字也变了调萦绕在他耳畔,眼前活像浮现出一条直通通的死路。
他的天牌、他的天牌……?
严老爷猛地回过神来,指着户自矜的鼻子怒吼:“你出千!”
“严老爷,愿赌服输。”户自矜端起一旁的茶盏浅抿一口,见严老爷似有逃跑之意,便抬手轻轻一挥。
四五个壮汉手持小儿臂粗的梣木杆,堵在门口。
严老爷两股战战。
再看户自矜,对方依旧笑容温和,漆黑的眼珠子却像不见底的深渊,透着森森寒气,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能开得起这样一座赌坊,背后老板必然不可能是一个真的文弱书生。
壮汉受户自矜指示,提着梣木杆上前。
两根木杆精准从严老爷腋下穿过,轻轻一挑,魁梧的打手便将干瘦的中年人提麻袋似的挑了起来。
踮着脚也够不着地,严老爷惊慌失措,连忙向户自矜告错。
户自矜忽视那一堆求饶道歉的话,也无视他赌注如前的央求,只抬臂在早就准备好的欠据上潇洒写下“十万两”的字样,笑眯眯走到严老爷身前,拈着他的手指抹了点印泥,狠狠摁在欠款人的名字上。
打手撤走木杆,严老爷便似一滩烂泥般趴在地上。
户自矜俯身,半真半假道:“你若不想拿祖产还债,不如将你娇滴滴的堂侄女抵给我?”
严老爷眼睛一亮,巴巴地抬头望着户自矜。
然而户自矜嘴角猛地绷直,起身嘲讽道:“逗你呢,一个二十岁的老姑娘,值得这么多?”
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严老爷,心里冷冷说:不值得。
赌坊打手拿着严老爷大张旗鼓拖到严家祖宅门口,好事者纷纷围上来看热闹,宅邸大门上悬挂着先帝御赐的“清正严明”题字,冷冰冰地俯视着门口的乱局。
门房不许打手入内,又向他们讨要严老爷,打手便拿出字据,要求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两相僵持下,严家的大门打开。
一身素衣的严问晴走出来,沉静的眸子扫过周围每一道身影,方才喧闹的人群骤然一静。
不知谁小声喃喃:“真美啊……”
严问晴喜静不爱出门,巡视铺子也常戴帷帽,纵是街坊邻里,许多都不大清楚严娘子的长相,更别提路过看热闹的人堆。
严老爷见侄女现身,忙扯着她的裙摆哭诉道:“贤侄女,叔父叫他们算计了!”
严问晴弯腰扶起他,又取过字据细细察看。
沉默良久后,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看向那群打手道:“我替叔父还这笔债。”
说完,严问晴吩咐凝春将她存放地契房契银票的小箱子搬出来。
她提着箱子登上马车前,转头含泪道:“叔父,我用我的嫁妆替您还债,只求保全这座祖父晚年所栖的老宅。还请叔父怜我孤弱,留我一处栖身。”
在场众人无不为美人落泪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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