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的手在袖中微微发颤,他盯着赵九元苍白的面容,多年来来积压的情感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那日在朝,你一席惊世之言骂死了嬴限,那是你第一次吐血……明明最先开始我们认识的时候,你从未病过,直到我将你引入朝中……你刚出一策便病了,往后每出一策,你便要病上一些时日。”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些沙哑:“这些日子,眼见得你气色越来越好,头发却越来越白……”
“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好了,你不会再有事了,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赵九元怔住了,手中的丝帕飘然落地,上面那抹刺目的红在烛光下无所遁形。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作何解释。
李斯的声音哽咽:“为何不求医,为何要独自承受?”
他的声音几乎破碎到不成调:“你可知我每次看你病容惨淡,看你强颜欢笑,心就像被刀割一般?你可知我夜夜不能安枕,无数次在心中祈求,祈求老天不要收走这般年轻的你。”
“是我太自私了,当初引你入朝为官,得陛下赏识,到头来竟不知是对是错?”
“是我害了你啊!是我李斯害了你啊!”李斯捶胸顿足,自责不已。
“斯兄...”她终是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夜风里。
“不是不求医,是医石无灵,因为我根本没有病啊。”
“怎么可能呢?”都吐血了,怎么会没病呢?
你肯定又在骗我!
“血呀,你看我都吐习惯了,我一点也不痛,真的!”赵九元起身,蹦跳了几下给李斯看,吓得李斯赶紧让她坐下来。
“不可能,你是装的,你怕我们发现,怕我们担心。”李斯仍然不信。
“我没有骗你,我这人天生气血旺盛,吐点淤血出来,你瞧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赵九元笑着说。
“不信你马上让夏无且来给我把脉。”
李斯当即让人去请了夏无且来。
夏无且仔细把脉,又观察了赵九元的面容,大为震惊:“这……”
李斯急道:“夏医师,如何?”
“气血竟比以前还好,我从未见过像南山侯这样奇特的人。”
“不是回光返照?”李斯立刻道。
夏无且睁大了眼:“怎么会呢?如此有力的脉搏,比几年前老夫摸脉的时候,还有劲儿呢。”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
喝醉了的韩非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那为何还会吐血?”李斯愣住了。
“吐血?”这可把夏无且给吓坏了,他立刻又仔细把了脉,顺带把随身携带的医案拿出来仔细翻看,这脉象,怎么看都像是气血充足之人才有的。
“不像是回光返照。”夏无且最终得出结论。
赵九元叹气道:“我真没事,是左丞相惊怪了。”
李斯恨不得立刻把杏林学府的医师都找来给赵九元把脉。可一旦这样做了,定然会惊动整个咸阳城,赵九元不会同意他这样。
吕雉端来温茶,赵九元接了茶,饮下一口后,嘴里的血腥气被冲淡了,她这才又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好好的,斯兄别担心了。”
“大秦才刚刚一统,我又不离开咸阳,怎么会有事呢?”
赵九元把话题引到了刺杀上去,李斯这回半信半疑了。
让人将韩非送回他府上去,又打发走了李斯,赵九元回过头来对吕雉道:“当年我从终南山出来,很是狼狈,好不容易在小坎村安顿下来,又在河里捡到了李斯,他那个时候可没现在风光。”
“老师,您真的没事吗?”吕雉小心翼翼地问。
赵九元嘴角挂着温和的笑容,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当中,好一会儿她才笑答:“当然,我很好,而且会越来越好。”
吕雉微微蹙起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今日天色虽晚,但尚不到入睡的时候,阳滋忙着去观摩船舶制造,扶苏也要跟着陛下学习治国理政,府上就只有你陪着我了。”
赵九元朝着吕雉招了招手:“来给我打个下手。”
“诺。”
赵九元提笔在纸上书写文稿,吕雉为她磨墨。
“你可知这世界的本源是什么?”赵九元忽然抬头问,笔尖悬在半空,一滴墨将落未落。
吕雉手腕未停,墨锭在砚台上划出圆融的弧度,她沉吟片刻后答:“是道。”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赵九元随口便将《道德经》的内容给念了出来。
“这是老子的道,是一种朴素的唯物。”
“什么是唯物,就是说这天地万物,都是由实实在在的物质构成的,分属于五行,你看我手中的这支笔,笔杆是竹管,书写的毛来自于狼,竹管是由什么构成的呢?是竹子身上的纤维组织,是木属性。”
“再往下究,这些组织又由更细微的物质构成,一如这墨,看似浑然一体,实则是松烟、胶、香料等物质混合而成。”
吕雉的目光随着她的话语落在砚台上,轻声接道:“所以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也可以这样具体的理解。”赵九元实在无法给古人进行抽象解释,古人的哲学智慧,也十分高超。
“那么是什么决定了你的意识的存在呢?”她又问。
“也是物,人也是物,是由头脑、肢体、经脉、血液组成,是这些让我们有了意识。所以让一旦死去,意识也跟着死去了。”吕雉眼神亮晶晶的。
“所以是物质决定了意识,但意识比物质自由,你可以想象你能想到的任何事,可你无法用意识直接操控物质去达到目的。”
“为何?我想要为老师磨墨,可我的确在磨墨呀?”吕雉道。
赵九元笑道:“你操控的不是墨条,而是你的身体,你的意识无法直接操控墨条。”
吕雉恍然大悟:“是极,是极。”
她明白老师的意思了,她的思想不能直接作用于事物,但可以改变事物作用的条件。
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便要学会思考,利用周边一切的有利条件,去完成自己的目标。
“你对陛下南征百越一事如何看?”赵九元话题一转,直接上到政治层面。
“百越之地,原本便是周天子分封之土。收复故疆,本是天子之责。”吕雉从容应答。
赵九元摇头:“这是你的角度,不是陛下的角度。”
“陛下所思,实则极为简单,不过是想拓展大秦版图,令更多疆土与子民俯首称臣罢了。”赵九元无情地揭露嬴政内心真实的想法。
“难道……不是为了百姓么?”吕雉微微一愣。
“帝王从来都要高高在上,作为天下之主,要的是臣民匍匐于其脚下,这才是王。”赵九元道。
吕雉更加疑惑了:“先生,如果王高高在上,看不到底层之人,国家焉能长久?”
“正因如此,才须懂得辩证看待。”赵九元语气转缓,如春风化雨,“王的位置必须居高临下,方能统御四方;但王之心,却可贴近尘埃,王与民从来不是对立,而是相依共生、彼此成就的存在。”
“先生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孺子可教。”赵九元笑:“若你是一小民,你每日想的是什么?”
吕雉垂眸沉思,忆起昔日闺中岁月,她每日要协助母亲织布浣衣、下田播种、清扫庭院、喂养鸡禽。
虽不至于饥寒交迫,却总忧心战火骤起,毁去眼前安宁。
虽不至于为衣食发愁,但也会时常担心打仗,会损毁她现有的生活。
“是明日如何才能有饭吃。”吕雉道。
“如果是一小吏呢?”
“终日理政务、治百姓,周旋于琐事纠纷之间。”
“若你是一将军呢?”
“自当思虑如何为王取胜、拓土开疆!”
“如果你是我呢?”
吕雉猛的睁大了眼睛,她重重地摇头:“阿雉想不到,阿雉没有先生的才能,做不到先生的功绩。”
赵九元静静注视她片刻,忽然微微一笑。
“你在同文学府或许也知,我乃治家之人。”她踱步至窗前,眺望远山墨色的剪影。
“学府一大半都自称自己为治家弟子。”
赵九元摇了摇头:“我从未想过开宗立派,这些人是自己自发组织的。”
“你可知居于高处,是什么感觉?”
“居高不是睥睨万物,而是能看见最远的风雨,听懂最近的民声。陛下征百越,若只看见疆土,看不见土地上的人,便是以舟逆水,终将被浪涛吞没,所以他才会行缓兵之策。”
她转身,目光如镜,照见吕雉逐渐清明的眼神:“你要记住,御天下者,非御疆土,而是御人心。”
“而我,并非什么治家之人,这是政治家的修养。”
“政治家?”吕雉反复在心里琢磨这三个字。
先生不是治家,而是政治家。
先生这是为避大王之讳,宁愿舍弃自己的来处。
为臣者,不可逾越帝王,不可功高盖主,否则将会引来灾祸。
当真是高处不胜寒。
“可人心难测,你要读懂人心,才能利用人心,但稍有不慎,又会毁于人心。”赵九元一番话,重重地给吕雉上了一课。
先生这是在对她言传身教,吕雉一夜未眠,一直反复琢磨。
此后,吕雉对赵九元更加恭敬了,甚至与阿珍说好,每日由她侍奉先生起居。
阿珍知晓吕雉的志向,也知晓吕雉便是主子选中的传人,便也由她去了。·
赵九元为何不选扶苏或者阳滋作为自己的传人?
不出意外,扶苏便是大秦二世,他当学帝王之道,整个天下精通帝王之道的除了嬴政,没人敢站出来了。
扶苏只有跟着嬴政,才能真正领悟到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
而阳滋,她的政治敏锐度虽然比扶苏强,但她志不在此。
自从工学院开始造船后,小小年纪的她,整日待在工学院研究世界地图,以及航海技术,她显然对外面的世界更感兴趣。
自李斯发现赵九元偷偷吐血后,每隔两日便要亲自来赵九元府上看几眼,确保她一如往常,才又离开。
有时候甚至一句话也不说,看一眼便匆匆离开。
很忙,整个大秦上下都很忙,这一忙一年便又过去了。
刘季来咸阳也有半年了,若不是萧何一直资助他,他恐怕已在咸阳城混不下去。
好在他交友甚广,搭上了朋友的线,得到了一次在论道台前垂听南山侯讲学的机会。
每次南山侯讲学,论道台旁的广场总是拥挤不已。
所有人都想亲眼目睹南山侯的风姿。尤其是那些刚从郡学考上来的女子。
刘季一早便到了论道台,此刻广场上已是人影攒动。有人甚至揣了烧饼在手,预备听得入神时,若腹中饥饿,好歹能垫上一口。
“这般阵仗,倒要看看那南山侯是何等神仙人物?”他心中暗忖,抱臂立在人群外侧,目光里半是好奇,半是不以为意。
此时,南山侯府。
“先生,今日穿这套紫色衣裳可好?”吕雉捧着一袭紫绸深衣,眉眼弯如新月。
赵九元微微颔首:“甚好。”
银白的长发与淡淡的紫绸相映生辉,更显她气度清逸,不同凡俗。
当她一袭紫衣出现在同文学府时,那独特的白发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路行来,不断有学子驻足行礼,恭称「先生」,赵九元亦郑重回以师礼,不曾有半分怠慢。
她始终坚信,尊师重道,是为学的根本,亦是文明延续的命脉。因此她必以身作则,将这风骨传承下去。
“先生来了!”
“先生安好!”
有人情不自禁叹:“我见先生,恍若仙人临世!”
低语声中漾动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不知今日先生将讲授何等道理?瞧先生气色,似乎真的大好了。”
只见赵九元步履从容,走向高台。
风吹衣袂,紫霞拂动,仿佛携来了山间的烟岚与秋露,这抹紫色的身影映照在刘季等一众听课之人的双眸中。
“我滴个乖乖,还真是神仙般的人物。”刘季不禁看呆了。
南山侯如此,那高居庙堂的秦王,又该是何等伟岸超凡?
若是能见到秦王,这辈子都值了。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里疯长:他要往上爬,要奋斗,要堂堂正正地站在这等人物面前,同她说话,与她共事!
可走正途?
他一没门第二没学识,怕是连侯府的门房都瞧他不上。
刘季搓了搓下巴,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既然正门走不通,不若今夜就去那南山侯府探它一探?
是夜,月黑风高,正是梁上君子活动的好时节。
刘季自以为身手敏捷,翻过侯府后院矮墙,落地悄无声息,正得意间呢。
“咔哒。”
忽然,脚下不知踩中了什么机关,一旁假山忽然噗地喷出一股水流,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晦气!”
他低声啐了一口,抹了把脸,猫着腰继续前进,没走几步,脚下又是一块地砖微微一沉。
“嗖嗖嗖——”
旁边竹丛里猛地弹出一排竹竿,劈头盖脸地打来,疼得他龇牙咧嘴又不敢叫出声。
刘季心里打起鼓:这侯府怎么处处是坑?
但他贼心不死,硬着头皮摸向亮着微光的书房,眼看胜利在望,他伸手欲推那扇雕花木门。
“哎哟!”
手腕骤然被门环上突然弹出的一个小铁箍扣住。与此同时,脚下地板「哗啦」一声向下翻开!
他甚至没来得及惊呼,就被推进了一个软绵绵的大网里,像个被捕的鱼一样被兜在半空,挂在梁下,晃晃悠悠。
灯火骤然亮起,一群戴甲的兵士手持火把冲了出来,将他团团围住。
只见那位白日里仙气飘飘的南山侯,此刻正披着一件雪白的披风,好整以暇地站在网下,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
她身旁还站着两名强健的铁鹰战士恍若罗刹一般对他怒目而视。
“这位夜访的客人。”赵九元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不知是迷了路,还是特地来体验我府上这新装的迎客机关?”
刘季挂在网里,挣扎不得,满脸臊得通红,只得讪讪道:“若我说是慕名而来,先生信否?”
“油嘴滑舌,给我取下来,活剐了。”赵九元冷冷道。
诶,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
立刻有人举着一排刀子上来,如果没看错的话,里头还有两把生锈的钝刀,又有两人要取下罗网,将他拖下去。
刘季当即大惊失色:“世人都说南山侯拥有一颗仁义之心,还请先生听我解释!”
“我为什么要听一个来杀我的刺客的解释?”赵九元反问道。
刘季自觉现在不快些开口说话,便没机会说话了:“我不是刺客,我真是慕名而来的,还请南山侯明鉴呐。”
“今日我还去论道台听了先生的讲学,先生之言,令在下受益匪浅!”
“哦?”赵九元佯装听进去了,挥手让准备动手活寡刘季的兵士停下手来。
刘季急忙搜肠刮肚,回忆着白日的讲学,生怕慢了一刻就被拖下去成了剐肉:“为政者,如驭奔马,既需紧握缰绳,令其循道而行,亦需体察其力,不可竭泽而渔。”
他喘了口气,见赵九元神色莫测,并未立刻反驳,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赶忙补充:“先生教诲,振聋发聩,小子虽不才,亦知欲成大事,必以民心为根基,我……我绝非刺客,实是向往先生之学,愿效犬马之劳,才出此下策,万望先生恕罪!”
赵九元静静地听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她并未立刻回应刘季的慷慨陈词,而是微微抬手,示意兵士再退后些。
她语气平淡,却不再有之前的肃杀之气,“那你可知,我为何说不可竭泽而渔?若你为驭马之人,眼下有十万火急的军报。但马疲乏不前,是加鞭呵斥,还是驻马休憩?”
刘季闻言,心头一紧,脑子却飞快地转了起来。
他悬在网中,姿态狼狈,却努力挺直了腰板,朗声答道:“军情紧急,岂是一匹马能阻拦的?马跑死了也就跑死了,重要的是将军报传送到位。”
赵九元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片刻后,她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倒是伶牙俐齿,也懂得几分道理,不算全然浑噩。”她微微抬手,“放他下来吧。”
土夫得令,松开机关。
刘季噗通一声跌落在地上,虽有些疼痛,但总算重获自由,连忙爬起来躬身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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