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一怔:“嗯?”
侍立一旁的阿珍忍笑着递上温热的帕子,他净过脸后才恍然,朗声笑道:“老夫这是把南山侯家这灶房当作战场,好好扫荡了一番,留下些战痕,何足为奇!”
嬴政与赵九元对视一眼,皆是开怀大笑起来。
冬日天寒,围着暖炉吃锅子最是熨帖身心。
“当初臣与陛下初相识,也是此情此景,不知陛下可愿情境再现?”赵九元忽然提议。
其余几人皆是一愣,嬴政却侧眸对李斯道:“李斯,寡人要亲自去看看,若真如你所言,是经纬大才,真是天佑大秦了!”
李斯当即拱手,从容道:“臣这就去安排。”
三人跟在李斯身后,从门口走进,恰见赵九元转身望来。
她眉眼一弯,如见故人,笑道:“几位若是不嫌弃,便与我一同落座如何?”
李斯轻咳一声,竟模仿起当年语气,正色道:“赵兄,你果然说得没错,秦王收回了逐客令,先前离秦的客卿仍旧可以回秦。”
赵九元挑眉,揶揄道:“以李兄之才,秦王知人善任,一定不会放过李兄的。”
最后几个字,赵九元咬得极重。
尉缭第一个没绷住,笑出声来,“老了老了,半点演不下去了!”
他摇头自嘲,当初他可是差点被村民抓到赵九元面前吊起来打之人。
旋即他转向李斯,惟妙惟肖地学着赵九元方才的语调,拖长了声音道:“秦王知人善任,一定不会放过李兄的——”
李斯顿时老脸泛红,在一片善意的哄笑声中摆手讨饶。
炉火正旺,热气氤氲,映照着几张历经风霜却笑意温暖的脸庞。
岁月苍茫,故人如旧,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赵九元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她笑看着几人把酒言欢。
自做了这大秦的皇帝以后,嬴政再也未曾这般开怀了,今日他高兴,赵九元也跟着高兴。
恍惚间,在热气氤氲之中,赵九元缓缓靠在了柱子上,鲜血一点一点自嘴角滑落。
李斯手中的酒杯砸在了地上。
“阿元!”他惊恐地起身。
嬴政比他快一步揽住了即将软倒的赵九元。
他低头看去,怀中人双目微阖,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赵卿!”嬴政的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帝王的镇定在这一刻几近碎裂。
他抬头语气焦急,厉声喝道:“夏无且!”
夏无且慌忙从角门里进来,手指颤得几乎按不住腕脉。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定神,然而指尖触到的脉象让他的心直往下坠。
“如何?”嬴政的声音绷得极紧。
夏无且额角渗出冷汗,他换了只手再次切脉,脸色越发苍白:“脉如屋漏残滴,良久一滴,迟慢至极,浮起无力。”
他声音发颤,“此乃……此乃绝脉之象。”
“不可能!”嬴政斩钉截铁,“你再切一次!”
夏无且正要动作,却见赵九元在嬴政臂弯中轻轻一动。
她艰难地睁开眼,眸光涣散却仍强聚起一点清明,冰凉的手指轻轻搭在嬴政的手腕上。
“陛下……”她的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艰难挤出。
“莫要……为难夏医师,臣的气数尽了。”
嬴政低头看她,只见那双总是蕴藏着无尽智慧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薄雾,却依然试图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这个笑容比哭更让人心头发涩。
她微微喘了口气,声音越来越轻:“能撑到今日……已是侥幸。”
炉子上的炭火微动,映得嬴政的面容明明灭灭。他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怀中正在流逝的生命。
“骗子!”李斯低声嘶吼,声音沙哑:“骗子!你个大骗子!”
他身形晃了晃,险些瘫软在地。尉缭和王翦急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他。
“你说过你没事的,你说你只是吐出体内瘀血,吐完了就好了,你骗了我,你骗了我们所有人!”
“骗子!”
李斯泣不成声。
嬴政一言不发,一把将赵九元抱起,将她挪到榻上去。
猫儿敏捷地跃上床榻,偎在她身边,先是用鼻子轻轻嗅闻,又伸爪小心翼翼触碰。然而榻上之人呼吸微弱,已无丝毫反应。
它仰起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随后便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赵九元身旁。
“夏无且,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朕真的再也留不住她了吗?”嬴政眼眶微红。
醉青立刻道:“陛下,您还记得天机子吗?”
嬴政的眼神骤然一凝,天机子说过赵卿的命与大秦国运相连。
“百越之地还没攻下来?”
“陛下,百越之地施行的是缓攻之策,若强攻,短期内恐怕攻伐不下。”尉缭沉声应答。
“北方匈奴呢?”
“李牧将军已率军深入大漠,若天佑大秦,或可直捣匈奴王庭。”
“这也不行,那也不成!”嬴政猛地挥袖,语气中透出罕见的焦急:“所谓国运,究竟何在?”
“或许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阳滋公主身上了。”吕雉拭干眼泪,强装镇定地将海外岛屿的基本情况说了出来。
“老师曾言,那处海岛此时还处于矇昧状态,我大秦水师顷刻间便能将其拿下。”
然而,谁也不知道阳滋公主是否真的抵达了那片海外之地。
希望渺茫,变数未卜,一切都悬于未知之中。
嬴政回过头去,望着床榻上的白发女子,良久,沉声道:“出去,都出去!”
众人皆神情悲戚地离去。
房门关上,屋内只点了几支烛火,明明灭灭,嬴政缓步走上前,靠坐在床榻旁。
他嘴唇动了动,想开口说些什么,临了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陛下……”榻上之人声音微弱。
“寡人在——”嬴政慌忙靠近,将耳朵凑了过去。
“陛下乃千古明君……臣此生有幸能遇到陛下,臣想和陛下分享一个秘密。”
“你说,寡人都听着。”
嬴政颤抖着抚摸赵九元垂下来的白发,青丝白发一瞬间,这满头的青丝是他一点一点看着变白的。
是为了大秦才成了如今的模样。
陛下何故称寡人?
一滴泪从赵九元的眼角滑落:“当年……臣说的回家是真的,臣真的要回家了。”
嬴政语气带着些许威严:“寡人不傻,寡人都知道,赵卿,寡人未许你走,你不许走。”
“生之慢慢总有离人,臣死后,陛下莫要挂念……”她的声音弱到几乎听不见。
烛火忽然一跳,映得她面容如同一捧即将融化的雪。
嬴政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仿佛如此便能留住正悄然消逝的温度。
她极轻地弯了一下嘴角,像最后一丝微风吹过的湖面。
屋内唯有烛泪无声堆积,一如再难宣之于口的万语千言。
那坚实的臂膀终是难以自持地微微颤抖起来,嬴政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具已然了无生息、轻得如同羽化的躯体拥入怀中。
“阿元……”
他的呼唤沉甸甸地坠入无边的死寂,再无回音。
李斯说得对,你就是个骗子,你怎么能如此残忍?
你走了……
这世上再无爱寡人之人。
“阿元……”
天边一阵惊雷起,好似怒吼和悲鸣,又好似帝王的哀恸。
人们抬头望着东方的天幕,两道闪电陡然闪过,而后消失在了天际之间。
“冬雷震震!是何预兆?”
“你们快看,下雪了!”
“从未见过有如此奇特的景象?莫不是有大事发生?”
雪花片片飘落,寒风中的人们赶紧裹紧了身上棉袄,揣着走在街道上游走。
面容憔悴的李斯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冰晶瞬间在手中化开,他泪目道:“骗子!你是不是回天上去了?”
尉缭和王翦立于廊下,望着这反常的天象,面色凝重。
醉青坐在地上搂着哭昏过去的阿珍,呆愣愣地,好似失去了魂魄一般。
吕雉不停地抹泪,然而却越抹越多。
赵高正捧着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第五期工程完工了,他终于有时间可以来南山侯探望侯爷。
扶苏带着韩信、项羽等人匆匆赶到,却见阿父一人陪伴着先生,他扑通一声跪在了门口,韩信、项羽也跟着跪了下来。
不多时,冯去疾、韩非、王绾等人也都来了。
一大群人垂头立在廊下,廊下没位置的就在院子里站着淋雪。
直到天色逐渐灰暗,嬴政才木然地打开屋门。
“阿父,先生……”扶苏赶忙起身问。
嬴政微微抬手,扶苏立刻跑了进去,韩信、项羽想要跟上。但他们只是小子,这个时候只配站在门口。
蒙毅立刻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嬴政,他摇了摇头,拒绝了蒙毅的搀扶。
“南山侯薨,以国丧之礼葬之,命扶苏扶灵,送葬……”他不知道自己用什么样的语气说出的这段话。
他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眼前一黑。
“陛下!”
周围的人顿时涌了上去。
「啪」的一声,赵高手上的长寿石掉落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天色昏暗,群臣神色哀凄。
终究天妒英才。
胡无悔手中的笔险些握不住,这叫他如何书写?
“始皇二十六年冬,南山侯九元于府中薨逝,年三十七。时天降异象,冬日走雷,大雪纷扬。帝恸哀之昏厥,群臣悲戚以泪,庶民大哭不止,咸阳铺白。陛下诏,以国丧之礼葬之,命太子扶灵,亲送至骊山王陵暂行安置,待终南山陵墓竣工,再挪至终南山,以慰南山侯生前思家之苦……”
胡无悔泣不成声。
先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怎么突然就去世了呢?
他的通史才完成一半,还没给她过目呢。
一道一道的王诏下发地方,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大秦,各地官员陆陆续续进入咸阳送葬。
咸阳城中一片缟素。
这场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把整个咸阳铺成了雪白,就如同她的发丝一样,素白一片。
南山侯府外每日都围满了人,咸阳城来吊唁的百姓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阳滋的船队返航,刚下渡口,却见城中一片素白,还以为是那家有人去世了,身边近侍下去询问。
“你们自海上回来?”那人惊诧。
“那你们一定不知,大秦柱石南山侯薨逝了。”
阳滋险些平地栽倒,她慌忙稳住身体:“你说什么?”
“先生薨逝了?”
“先生薨逝了!”阳滋难以置信,却已泪如决堤。
“是什么时候的事?”
第285章 寡人听你的就是了
“《邸报》上说的,十日前。”那人袖子上戴着白色布条,扯了扯自己的衣裳,可惜道:“我们能吃饱饭,还多亏了南山侯,真是天妒英才。”
“听说了吗?南山侯其实是天上的仙人,下凡来助大秦一统六国,现在使命完成了,自然也就回天上去了。”
“就是,听闻南山侯去世那日,天降异象,冬雷震震,闪电如龙,顷刻间咸阳便下起了鹅毛大雪。”
“一定是接她回天上去了!”
“仙人!一定是仙人!”
“回咸阳!”阳滋立马便上了陆路的马车,马车走了一天一夜,终于进入了咸阳城。
阳滋跪在棺椁前,她仍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她的先生真的走了。
为什么不等一等她?她连先生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呜呜呜!
阿母没有了,仲母也没有了,以后她再也没有母亲了。
没有人再为她讲睡前故事,没有人再教她物理,没有人再关心她是否吃饱穿暖了。
一切丧仪在三十六日内完成了。
扶苏和阳滋瘦了一大圈。
李斯眼窝竟然凹陷了下去,赵九元去世的第二日,李斯大病了一场,病体至今未愈。
“这是主子的书房,主子去后,里面一切陈设都没有动过。”阿珍推开门,将房中的烛台都点燃了。
“先生去世之前一直伏案书写,所书内容阿雉未曾看过。”吕雉从书桌旁推出来一个装满了东西的箱子。
嬴政亲手打开木箱,里面的册子,随便捡起来一本,都是治安之策。
黄河决堤、西北蝗灾、土豆脱毒、冬季雪灾、南方水患、瘟疫……每一个都触及到民生。
以工代赈、反腐反贪、规范治理体系……
嬴政一本一本得看过去,最后一本,与之前的册子均有不同,它比前面的册子都要厚。
“看到这里,那么我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先前用晦涩的文字写了太多话,这一次我想用大白话写。”
这些话,就好像赵九元站在他面前。
嬴政将册子递给吕雉道:“你来念。”
一旁的李斯抬眸,这是阿元写给所有人的?
只听吕雉念道:“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何其有幸能够拥有这段传奇之旅。便是我走了,也不要为我悲伤,不要为我挂念,我会在另一个世界开启新的生命。”
“李斯阿兄,我知道你很不舍,但你一定要保重,不要太拼命了,有时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功遂身退,你也不想七十岁还没过上退休生活吧?”
李斯险些一口气闷过去,尉缭连忙扶住他。
“尉缭这个吃货,我给你留了一本菜谱,大秦美食能否发扬光大,就看你努不努力了。”
“王翦老将军,小坎村有个老头挺孤独的,喜欢钓鱼。但总是钓不上来,你没事可以下河帮他捞两条,只是你年纪大了,切莫吃河豚,这东西有毒。”
“还有韩非,我羡慕你拥有一头茂密且乌黑的头发,可惜我最终也没亲自写一本自己的思想论著,让你苦等十余年。”
韩非摸着自己的头发,低声道:“无碍,我已经为你写好了。”
我一定要让后世人都知道你的思想,你的主张,传扬你的学问。
“赵高,人前显贵,人后受罪,你无需妄自菲薄,脚踏实地向前走,顺带替我看看大秦壮丽的山河吧。”
“醉青、王渺,耽误了你们,是我的过错,人要向前看,莫要沉浸于过去,大女子当大步向前走。”
“扶苏这孩子打小就聪明,如今你也重任在身,莫要太专心于学业,压力太大会长不高的。还有韩信、项羽、子高和将闾,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多多吃饭,不要生病。”
“这么多孩子中,我最不放心便是阳滋了,你志向远大,喜欢冒险,好好习武,理论不行的时候,也要让人知道你略通一些拳脚。”
“我的乖徒儿阿雉,你是个实诚孩子,可惜你我相识日短,我给你寻的好师傅,你要多多去叨扰他,最好把他一身的本事都搜刮干净,李斯、尉缭、韩非这些人,能刮几个是几个。”
念着这些离经叛道之言,吕雉的耳尖绯红,哽咽不停。
在场之人无不动容悲伤,那个如太阳般的人终究是陨落了。
“人生路漫漫,幸得知己几人,我已知足了。”
一直听到最后,嬴政都没听到有关于自己的部分。
难道在赵卿心中,他不值得她留下只言片语吗?
“陛下,主子单独留了东西给您,得您自己一个人看。”阿珍此言一出,其余人纷纷退出了书房。
阿珍从书架上取出一个盒子,躬身呈给了嬴政。
“陛下可还记得那日主子亲手给您的糖莲子?”阿珍阿珍声音微颤。
嬴政目光如炬,凝注在她面上,并未言语。
阿珍深吸一口气,接着道:“那其实不是什么糖莲子,糖霜在锅里,主子用竹片一点一点将糖霜挂在了一颗丹丸上。”
“丹丸?”嬴政眉心骤拢,声线沉了下去。
“延年益寿的丹丸,可祛除疾病,延寿十年。”
阿珍语声哽咽,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朝着嬴政福了福身,“请陛下,莫要辜负了主子的良苦用心。”
嬴政的手猛地一颤,那木盒竟险些脱手。
记忆中她随意拿起一颗糖莲子递给他,他本能得接过吃了下去。此刻想来,深处藏的竟是这般决绝的痛楚。
嬴政缓缓打开木盒,拿出里面厚厚的信封,他此刻竟有些退缩之意,他不敢看,不敢面对。
为什么要把生的机会让给寡人?
寡人大好年华,根本不需要你给寡人续命!是不是因为寡人当年向往长生,所以……
帝王之痛,痛彻心扉。
“陛下,阿珍一定告诉你真相了吧,莫要自责,因为陛下值得我这样做。大秦需要你,天下需要你,黎民需要你。”
“还有那个秘密,不是我要回家,是大秦若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向前,会二世而亡(温馨提示:秦二世不是扶苏哦——),我的出现是为了改变这个结局(嘘,这个秘密只能陛下一人知道,请大王阅后即焚),现在看来,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相似小说推荐
-
豪门前男友非要当孩子爸爸(赵史觉) [穿越重生] 《豪门前男友非要当孩子爸爸》作者:赵史觉【完结】晋江VIP2025-12-12完结总书评数:26596当前被收...
-
京夜心动(日照西桥) 蒋检长跌入凡尘,对那个被他接回家的小姑娘着了魔。
刚发现自己竟有这样要命的念头,他无法接受,他隐忍,他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