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想和他聊天?”
眼看哥哥脸色发沉,宝诺见好就收,没再继续刺激他。
“今儿太阳真暖和,回去睡个午觉肯定很舒服。”宝诺问:“我的床你睡得习惯么?”
“将就。”不冷不淡的语气。
宝诺晃晃他的胳膊:“要不要换一床褥子?下午得空我回客栈把你的衣裳搬一箱过来吧?”
正说着,迎面走来两个带刀的游影,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谢大人,你,你受伤了?”
谢知易看出这是她的下属,当即想抽出手,岂料却被她用力握紧。
“一点小伤,你们要上哪儿办事?”
她并未摆出上司的姿态,只是随意询问交谈,那二人虽然好奇,却无半分揶揄戏谑,对她十分尊重。
“还没吃饭,正想找地方祭五脏庙。”
宝诺闻言点头:“快去吧。”
“再会,大人。”
谢知易低头看着交握的手,又看看她自然而然的神态,没有一丝勉强和别扭。
她和谢随野也这样么?
“你真是长大了。”他忽然开口。
宝诺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谢知易没有解释,只觉得她和小时候的冲动截然不同,已经学会逢场作戏和忍辱负重。
回家的途中他毫无预兆地再度失去意识,苏醒时窗外夜幕低垂,天色黑透,宝诺坐在镜台前换药。
头痛欲裂。
记忆的丢失加重他的病情,心绪犹如浑浊的山洪一发不可收拾。
先前几次三番尝试让自己消失,均未成功,谢知易猜到其中的关键,他这个多余的灵魂一旦出现,恐怕此生都不可能再消失了。
宝诺必定也知道,她害怕谢随野受伤,所以才哄他,稳住他,不让他伤害这副躯体。
如若不然,她为何态度转变如此之大?
谢知易记得很清楚,分别三年,他满怀期待地回到多宝客栈,以为终于能和她团聚,可她是怎么对待他的?抗拒、排斥、疏离,拒之千里,用这种方式报复他折磨他。
这些他都能接受,甚至甘之如饴。
他以为宝诺只是赌气,只要让她发泄完,迟早都会被他哄好的。
可谁知她竟然转向谢随野,对着她曾经最讨厌的人敞开心扉,冲他笑,与他夜游宴州城,一起对付蒲察元挥父子,还跟他滚到了床上。
为什么偏偏是谢随野?
倘若宝诺真的在意他这个哥哥,怎么可能忽略他的感受,去投向谢随野的怀抱?
难道她不知道这对他来说等同于背叛和丢弃吗?!
“……”
随着起身的动作,铁锁链发出冰冷的剐蹭声,谢知易看着手上的镣铐,霎时怒火中烧。
宝诺回过头:“哥哥,你醒了?”
“闭嘴,别叫我哥。”谢知易冷冷咬出几个字警告。
宝诺屏住呼吸僵硬下来:“怎么了,不舒服吗?”
说着起身走向床榻。
谢知易缓缓抬起泛红的双眼,像一头被惹怒的狮子做困兽之斗,遍体鳞伤却凶性毕露,若非镣铐控制,他早就朝她扑了过去。
宝诺猛地停住脚步,没敢靠近。
“钥匙给我。”他说。
宝诺胸膛起伏,心跳堪比惊雷,仿佛突然间不认识他,陌生感带来强烈的恐惧,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给我!”谢知易狠狠扯拽铁链:“真当我是你的囚犯?我被困在这具身体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还要剥夺我所剩无几的一点点自由,让我彻底沦为你们的奴隶!我究竟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要把我踩在脚底下这样践踏!”
宝诺瞪圆了眼睛,鼻尖通红:“哥哥,我……”
“我说了不许叫我哥!”谢知易全然失控,一瞬间对她恨之入骨:“你别想拿这个身份心安理得作践我,你和谢随野玩的好计策啊,在我失去意识没有知觉的时候,你们背着我谋划了些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宝诺攥紧手指,尝试往前靠近:“冷静点儿,你现在太激动了,我说什么都是错。”
“立刻放开我。”
“大半夜你想去哪儿?”
“用不着你管,”谢知易冷道:“不必假惺惺地关怀备至,我不需要你施舍。”
宝诺整个头昏脑涨:“非把我往坏处想,这样你就心安理得自暴自弃了?”
谢知易嗤笑:“怎么,难不成把你对游宗熙说的那些话当真?我几时变成你的心上人了?”
宝诺屏住呼吸。
他扯起嘴角:“我不是谢随野,不吃这套,留着你拈花惹草的本事对付他去吧。”
宝诺默了片刻:“为什么就不能是真心话呢?”
谢知易竖起坚固的心墙,以防千疮百孔的心肺再度破碎。
“我是你的兄长,你所说的真心难道是指禽兽乱.伦?”
宝诺脑中轰地一下,喉咙窒息半晌,突然叹出压抑的气息,收起怜爱,拿出在惊鸿司训练多年的强硬手段。
“哥哥这是骂我还是骂你自己?”宝诺冷笑,转身回到镜台前,慢条斯理,继续换药,纱布缠上:“乱、伦,爱上表妹值得让你这么痛苦吗?”
“我没有。”他几乎脱口而出,仿佛在反驳一桩耻辱:“你和谢随野厮混,用不着拉我做垫背!”
宝诺从镜子里看他,平静地端详,审视,然后转过身,直接望住他的眼睛。
“你是说对我没有丝毫非分之想和男女之情吗,哥哥?”
谢知易跪在床榻上,黑发铺散,眼红如血:“当然没有,我不是禽兽。”
宝诺轻笑:“可是你那晚在我身体里折腾那么多次,比禽兽还不如呢。”
谢知易霎时僵住。
宝诺眯起双眼,神色逐渐沉下,凛冽而咄咄逼人。
“我一没给你下药,二没绑着你,更没用手段威胁逼迫,你当时是怎么了,撞上瘾停不下来?”
“……”谢知易犹如受到惊吓的麋鹿,呆看着她。
“需要我帮哥哥回忆吗?”宝诺耳根通红,目光和语气却似审判的酷吏,充满挑衅和蔑视:“你蒙住我的眼睛,一次比一次重,一次比一次快,我受不了拼命哀求,你倒会玩儿,假装放缓退出,在我没有防备的时候突然又cha起来,怎么,哥哥很喜欢听我叫chuang?”
宝诺眯起双眸:“灯灭了还把我抱起来c,那是兄长该对妹妹做的事?我后来被你弄晕过去了,你说你到底she了多少次?”
谢知易慢慢瘫下双肩,像只斗败的猛兽,被她一根小指头压死。
“既然没有男女之情,那你把我当成什么?”宝诺继续逼问。
“不,不是……”
“不是你,难道是谢随野?”宝诺冷道:“你以为我分不清吗?”
谢知易全然崩塌,碎成一块一块,碾成渣滓,比死还难受。
她竟然知道,一直都知道……
“怎么,分清的?”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宝诺走近:“你很喜欢喘,每次冲昏头的时候都快哭出来。”
谢知易攥紧双手,忽然觉得周遭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像坠入混沌的梦中,整个房间好似虚假的图画,所有一切都不再真实。
他明白自己又犯病了,毁灭般的恐惧感侵袭,将他困在清醒的噩梦里,他好怕自己会疯掉。
“哥哥。”
宝诺的声音仿佛隔着厚厚的墙壁在喊他。
手背传来温柔的抚摸。
她解开镣铐,接着将他僵硬的身体搂住:“别害怕,我在这里。”
宝诺看出他不对劲了:“我喜欢和你亲近,那天晚上的事我一点儿也不讨厌。”
他此刻像极了傀儡。
“我知道你现在感受不到真实,没关系的,不用着急,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我哪儿都不去。”
宝诺的掌心在他手臂缓缓磨蹭,温度传过去,又亲他的鬓角和侧脸:“好可怜,老天怎么忍心这样对我哥哥。”
他的下巴被抬起来,惶恐而无措的一张脸,漂亮的眼睛失神颤晃,宝诺忍不住亲他挺拔的鼻梁。
“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发热生病,你就这样搂着我,一整晚没睡,给我讲了好多故事。”
“诺诺现在长大,可以保护哥哥了。”
“谁都别想把我们分开。”
“今天买的几只小鸡在院子里叫,听见了吗?”
“你看我,脸上一道口子,是不是很难看?”
谢知易的视觉正在恢复,望着她摇了摇头。
一点儿也不难看。
宝诺点点他的鼻尖:“我就知道,哥哥最喜欢我。”
她把谢知易放到枕头上,歪在旁边支起胳膊托住脑袋,一会儿抚摸他的脸,一会儿摸到胸膛。
“好些了么?我快把你全身都摸遍了。”
“不够。”他像是快要从牢笼里挣脱出来,嗓子颤抖压抑,向她发出艰难的渴望和求救。
宝诺埋下去吻他干涩的嘴唇。
溺水者得到浮木,迫切地抓紧,索取。
“不够,不够……”谢知易想把她吞进肚子,毫无章法地掠夺她嘴里的空气,捕捉湿润的舌尖,将她的津液吮到自己口中,经由喉咙吞入身体。
呼吸急促地交缠,他时不时发出低哼,喘得厉害,宝诺实在忍不住伸手去碰他的喉结,指腹微微发麻。
他知不知道这样哼哼这样喘,会让她湿掉?
“哥哥。”
退开些许,他眼睛仿佛氤氲着水雾,脸颊绯红,嘴巴湿漉漉地,不住地想起身够她。
……真要命啊。
宝诺抵不住这诱惑,再度吻了下去。
谢知易的感官在深吻里一寸一寸复活,是她将他拉回真实的世界。
“你别走,妹妹。”他被温存包裹,卸下厚重的防御:“别丢下我,别瞧不起我……”
宝诺的心快碎了,忙把他往怀里搂:“傻子,笨蛋,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我哥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子,我锁着你就是为了满足私心,怕你出去被别人拐跑了。谁都不准觊觎你,你是我一个人的……”
她滔滔不绝地说情话,自己也不知哪儿来的口才,不用经过思考就这么脱口而出。
谢知易一直埋在她温热的颈窝里,像一条被暴雨淋湿的小狗。
宝诺也记不得最后是哥哥先睡着还是自己先睡过去,第二天她醒来天色微明,床上空空荡荡,不见谢知易的身影。
宝诺猛地坐起身,昏沉的脑袋仿佛被泼了盆井水,凉透心扉。
他又跑了!
又不见了!
宝诺心脏狂跳,不敢细想谢知易这回用什么法子了结他自己,假如他今天的精力足以甩开暗枭,那么绝对没人能跟踪他保护他。
要快!说不定他刚离开没一会儿,说不能可以追上!
宝诺跳下床榻大步跑出院落,旭日初升,平安州正在苏醒,新鲜空气沁入心脾,街边的早点铺子冒着腾腾白雾,行人寥寥。
她来到岔路,左右张望,仓促间陷入迷茫。
完了,这次真的完了,她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昨晚怎么就心软没把他拴住呢?她怎么能睡得那么死!是猪吗?简直比猪还蠢!
就在懊恼自责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宝诺。”
她以为是幻觉,回身搜寻声音的来源,然后钉在了原地。
谢知易从白雾中走来,衣冠整洁,举止端正,俊美无匹。
宝诺张着嘴,愣愣地看着他朝自己走近。
谢知易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遍:“怎么这个样子跑出来?你在慌什么?”
宝诺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瞧了瞧自个儿,原来她光着脚没穿鞋,披头散发,寝衣轻薄如烟。
“呀……”她倒吸一口气,下意识想把脚藏起来。
谢知易看着她出神,不由地微微失笑:“院子里可养了鸡。”
宝诺正想检查脚底板,忽然被抱了起来。
“先回家吧,游影大人。”
宝诺怕碰见同僚,赶忙把脸藏到他肩下:“快走。”
回到院子,径直入屋,谢知易把她放到桌前,发现她双颊烫红,像熟透的石榴。
提盒摆上桌,他拿出热腾腾的早点。
宝诺眨眨眼:“原来你是去买吃的?”
“不然你以为我干什么去了?”
宝诺语塞,一下泄气,懊恼地撑住额头:“怎么这样啊……”
丢人丢大了。
两人坐在一起吃早饭。
气氛十分古怪,身为病人的哥哥衣冠楚楚, 慢条斯理地进食,宝诺却乱七八糟, 连头发也没梳。
“我脸上有饭吗?”谢知易问。
宝诺略显尴尬,试探道:“你是不是忘了很多事情?”
他现在正常得仿佛过去三年都不存在。
“什么事?”
宝诺被问住, 一时不知从何讲起,只能挑最近的:“昨天晚上……”
“我记得。”谢知易看她一眼, 夹了只烧麦放到她碗里:“再不吃就凉了。”
宝诺的耳朵莫名其妙发烫,脸蛋也红扑扑地,再也没好意思直视他。
“你知道平安州附近有座陌溪山么?”他忽然问。
“青石镇内的那座山?”
“嗯, ”谢知易道:“我们去山里住几天, 你觉得如何?”
宝诺瞧他:“我当然乐意奉陪,只是怎么突然想进山?”
答应得过于爽快, 谢知易不由默了片刻:“我有朋友在山中买了块地, 用几年时间修建了一座疏云别业,景致甚好,还有温泉汤浴,你应该会喜欢。”
宝诺思忖道:“山中清净, 对你养病也是有益的。不过话说回来,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位朋友?我认识吗?”
谢知易笑了笑:“不认识。”
宝诺眯起双眼:“你还瞒了我多少事?我怎么突然觉得对你所知甚少?”
谢知易抬眸看着她:“也许你本来就没那么了解我。”
宝诺莫名生出一种掉入虎穴的微妙直觉,稍纵即逝。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吃完饭就可以收拾动身了。”
“这么快?”宝诺拧眉:“可我院子里的小鸡怎么办?要不让你的暗枭每天过来喂它们?”
谢知易哑然语塞,从没想过暗枭还能有这种技能。
“行,你说了算。”
他们整理轻便的行囊,骑两匹马出城。
行至山林间,一路无话, 谢知易见宝诺发愣,若有所思的样子,以为她后悔了。
“你在想什么?”
“嗯?”宝诺回过神,莞尔笑道:“在想好久没有如此惬意,放下所有事情游山玩水,二姐要知道了肯定羡慕。”
谢知易说:“你心里装的人倒挺多的。”
宝诺不解地望过去。
“和我在一块儿还想着别的人。”
“……”宝诺愕然咋舌,想二姐也不行?以前怎么没发现他那么霸道?
谢知易慢条斯理勒着缰绳:“又在心里骂我什么?”
“没有。”
“你那副表情可算不上友善。”
宝诺琢磨片刻:“你是不是对我过于关注了?”
连小表情都不放过。
谢知易沉默下来,没有回答。
宝诺顿时有点后悔,刚才那句话会不会让他瞎想?
这时谢知易说:“我很难不关注你。”
“……”宝诺心跳加快。
“你觉得很烦么?”
“那倒没有。”她赶忙否认,接着转开话题:“哥哥,你的这位朋友是做什么的,好相处吗?”
谢知易瞥了她一眼:“他是北境人,因喜爱南朝饮食和江南山水,化名沈海庭,来到平安州隐居。”
“竟然是北境人?”宝诺不由吃惊:“他在陌溪山修建别业,就为了闲云野鹤?”
“怎么,想把他带回惊鸿司衙门审问一番?”
宝诺噎住:“不是,你的朋友,我怎会如此?”
谢知易说:“你要审我也不拦着,不过他确实背景干净,对南朝并无图谋。”
宝诺点点头:“他的身份你告诉我便罢了,不要再让第三人知晓,以免徒增烦恼。”
“我知道。”
两人慢慢悠悠骑马闲逛,正午时分来到陌溪山,宝诺亲眼见到疏云别业,完全超出她的想象。
“我还以为只是山间小屋。”她低声询问谢知易:“怎么这么大?”
前边引路的小厮笑着向客人介绍:“家主买下这块宝地,细心打造数年方才建成,别业内共有大小二十几处景致,连花草树木都是从外面移栽进来,两位请看,前面是听溪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