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季安身为驻军统领,当时被岐王囚禁,软硬皆施,始终没有移交指挥权。岐王暴力夺取兵符印信,导致驻军将领和士兵消极厌战,进攻府城和凌江决战时甚至临阵倒戈。
经过巡抚大人的甄别和调查,上报朝廷,许季安官复原职,之后调离了平安州。
此次平叛的功臣都受到了晋升和嘉奖,包括宁纵。
宝诺忙得晕头转向,好容易得空回多宝客栈,伍仁叔赶忙把好吃的都给她端上来。
一家人这才有时间慢慢说话。
“四儿,让我瞧瞧你的脚,当真治好了?”
“嗯。”宝诺把腿搁到谢司芙腿上。
“鱼从仙,我竟然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是宴州人士吗?”
“不清楚,背景成谜,不过医术确实高明,哥哥的眼睛也是他治好的。”宝诺轻轻叹道:“这次去宴州才知道你们的秘密,那么大的事情,从前都瞒着我。”
谢司芙说:“如今大家都是普通人,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往后做个平头百姓,把日子过好了才是真的。”
谢倾和伍仁叔点头。
宝诺问:“你们一点儿都不怀念永乐宗吗?”
他们不约而同摇头:“既然离开宴州,脱离了永乐宗,再也没想过回去。多宝客栈多好啊。”
宝诺垂下眼帘:“可是哥哥……”
她只要想到过去三年哥哥一个人在宴州那鬼地方沉浮,经历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每个艰难的时刻她都没有陪在他身边,宝诺胸膛仿佛空掉了。
“随野替我们承担了一切。”伍仁叔说:“厉濯楠狡诈阴狠,又是他爹,要亲手解决此人,实在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谢倾突然重重地叹了声:“我真没用,什么都帮不上,连父母的仇都交给大哥,自己躲在平安州苟且偷生。”
伍仁叔忙拍他:“这叫什么话嘛,一家子计较来计较去。”
谢司芙也有些难过,勉强扬起笑脸:“你还想帮忙呢,别给大哥拖后腿就行了。”
宝诺此刻终于理解大家为何隐瞒前尘往事,现在她也后悔告诉他们哥哥被下毒致盲的事,白白增添担忧自责。
她转开话题,谈起继母周翠霞。
谢司芙说:“那种人死有余辜,当年虐待你,后来又沦为人牙子,不知祸害了多少少男少女,早该下地狱。”
这晚大家聊至深夜,蜡烛快燃尽才回屋休息。
还有件重要的事情宝诺没有坦白,就是她和哥哥的关系。
如今哥哥既是兄长,又是她的情郎,还被她吃得一干二净,大伙儿要是知道,估计下巴都会掉下来。
宝诺暂时还不想打破平衡,家人能否接受先不提,谢知易能否接受尚且未知,他才是最棘手的问题。
经过岐王之乱,平安州衙门职位空缺,虽有巡抚大人坐镇,到底不能事事兼顾,朝廷陆续调遣官员补缺。
这晚散衙,宝诺与同僚小聚,在酒楼吃饭。
左帆道:“听闻新来的这位知州姓叶,不日便将上任,也不知他能力如何,扛不扛得起事儿。”
柳夏轻笑:“他在澹州数年,平平无奇,无功无过罢了,哪里比得过卢大人。”
卢大人殉节,平安州所有官员百姓无不敬重怀念,对继任者自然少不了比较和挑剔。
“当初他让咱们接手甄北扬,后来迫于甄孝文施压又放走水寇嫌犯,我还觉得他过于软弱,没有骨气呢。”柳夏猛喝了几杯:“卢大人提早送走妻儿,想必当时已经做好殉节的准备,绝不归顺岐王。”
因着这份误解,游影对卢大人多了几分愧疚,后悔当初对他妄加评判。
气氛一时低落,左帆打起精神笑道:“大家别多想,说不定新来的知州大人也是个好官,咱们还没见着人呢,可别预设偏见先入为主了。”
酒过三巡,几分醉意上头,不敢喝得太多,趁早各回各家。
左帆和宝诺顺路,两人都住在衙门附近,回家路上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就在接近宝诺租赁的院落,二人赫然发现门前停着辆扎眼的马车。
“你家的?”
“不是。”
闻言左帆立刻警觉,握住了腰间的佩刀:“走,过去看看。”
宝诺摸了摸鼻尖,想提醒他不必如此紧张:“那个……”她已经猜到那是谁的马车了。
周遭没有可疑的身影,左帆猛地掀起轿帘,看见里面眼熟的面孔,愣怔片刻,顿时想起曾经见过。
“老四,你表哥!”
听见这把嗓子,谢随野睁开眼,冷冷看着来人。
宝诺上前探入轿子确认:“你回来了?”
他没吭声,面无表情靠在里面,神态很不好看。
谢随野疲倦的时候就会黑脸,谁的面子都不给,宝诺以为他赶路太累,又在外边等久,所以不怎么高兴。
“左帆你先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行,你也早点休息。”
左帆还记得上次被这位表哥盯得浑身发毛,因此并没有应酬的打算,这就离开。
宝诺深呼吸,抬眸道:“等多久了?”
谢随野不做声。
她又问:“不下来吗?”
依然无动于衷。
他现在看上去很不好哄。
宝诺歪着脑袋打量,心下轻叹一声,问:“要我牵你下来吗?”
谢随野这才有了点儿反应,慢慢起身走出马车。他动作呆滞僵硬,没有往日的凌厉张扬,像是病了。
人从阴影里出来,借由灯笼与月光,宝诺这才发现他脸上的伤。
“怎么弄的?”
一条疤痕从侧颊拉到下颚,蜈蚣似的趴在那里,虽然已经结痂,但依旧十分骇人。
谢随野脸色苍白,眼底乌青,胳膊搭住她的肩,大半个人靠着她。
“谢知易弄的,他疯了。”
宝诺僵在原地半晌动弹不得,幽微的恐惧悄然蔓延:“什么意思?他怎么了?”
“他想自毁。”谢随野浑身没有力气,声音也很虚弱,短短一个半月不见,竟被折磨成这副模样。
宝诺心口地震似的慢慢裂开缝隙,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他、他还在吗?”问出这句话,宝诺瞬间窒息,魂魄仿佛被抽走一半,浑身轻飘飘,脑子里像有一口大钟不断摇摆撞击,震耳欲聋。
谢随野嗤笑道:“想消失,哪有那么容易?鱼从仙说过,得了这个病,只要新身份出现,往后一生都不可能消失。”
宝诺堵在喉咙的窒息感稍微松懈:“让他出来,我要见他。”
谢随野蹙眉摇头:“谢知易现在很排斥我,完全没法沟通。”
宝诺强自稳定心神,先搀他进门,回自己屋,轻轻放到床上。
“哥哥。”她点灯照着他端详:“你脸色好差,人也瘦了一圈儿,用不用我去请大夫?”
他摇头:“谢知易不配合,找神仙来也没用。”
宝诺心如刀割:“都怪我,鱼从仙还让我把你俩哄好,我都干了些什么?”
谢随野闻言却笑起来:“那你以后再对我好点儿,言听计从,时时刻刻都看着我,想着我。”
宝诺摸他的额头:“你快休息吧,有气无力地。”
“我想沐浴洗漱。”
“行。”宝诺立刻去灶房烧水。
干燥的柴火在灶蹚里烧得啪嗒作响,摇曳的火光忽明忽暗,宝诺呆呆坐在灶前,思绪万千。
她没想到哥哥会突然病成这样。
越是这种时刻她越要稳住,如果连她都慌了,谁来安抚摇摇欲坠的哥哥呢,他现在简直一碰就碎。
宝诺烧好热水,唤谢随野沐浴。
她帮他宽衣解带,把他当做孩子来照顾。
衣衫褪去,他身上崭新的伤痕暴露在她面前。
“这是……”
宝诺懵了,怎会有那么多的割伤和淤青?!
“谢知易那个混蛋干的。”谢随野哑声笑说:“游影大人可要给我讨回公道。”
豆大的眼泪啪嗒往下掉,宝诺抱住他,手臂圈紧,心也碎掉了。
谢随野微微愣住,没想到她会这么难受,原本调侃的语气不由收敛,叹息低喃:“都结痂了,看起来吓人而已,其实不怎么疼,不哭了。”
听他这样讲,宝诺的眼泪更是决堤,把他胸膛弄湿一大片。
夜已经很深了,他睡不着,宝诺想了许多法子,给他念书里枯燥的小故事,轻拍他的背心,甚至哼童瑶,但是通通不管用。
后来无意间摸索出一个刁钻的方式,揉捏他的耳朵。
从薄薄的耳郭轻轻捏到柔软的耳垂,周而复始,谢随野终于困意袭来,没一会儿闭上眼睛,紧贴着她的胳膊睡了过去。
次日天未亮,宝诺轻手轻脚下床洗漱,赶往惊鸿司衙门,向秦臻讨了个长假。
“理由。”
“兄长生病,我得在家照顾他。”
秦臻瞥过来,目光犀利,若有所思道:“你哥病了?严重吗?”
“我要不回去看着,会越来越严重。”
秦臻食指轻叩檀木桌:“岐王之乱刚刚平复,我这儿正安排大家一个一个放假呢。你往返宴州与平安州执行任务,回来也没歇过,两三个月了,确实该休息一段时间。”
有些话不必挑明,经过宴州之行,惊鸿司肯定已经知晓谢随野就是永乐宗的垂曜天。如今永乐宗与朝廷签订盟约,谢随野在南朝以普通百姓的身份活动,朝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戳破罢了。
宝诺其实也有顾忌,不希望因为这层尴尬的身份让上司难做,更不想接受任何优待。
她刚要张口又突然打住,三年共处,以她对秦臻的了解,绝不会因为游影的背景身份而区别对待,惊鸿司只看个人能力,她刚才的担忧实在是多余。
“怎么,有话直说。”秦臻观察入微。
宝诺屏息片刻:“敢问大人,我还算是惊鸿司的自己人吗?”
秦臻挑眉:“何出此言?”
宝诺平静直视:“属下只想做单纯的游影,不想被其他因素裹挟,如果上头对我有别的考量和安排,请务必直言。”
秦臻端详了一会儿,笑说:“这世上哪有绝对单纯的环境?不过在我这儿永远只有两条标准,能力,忠诚。你们这批游影是我亲手挑选亲自培养出来的,维护你的立场是我的职责,你不必为此忧虑。”
宝诺松一口气:“是。属下也保证,惊鸿司的情报不会从我这里传到宴州。”
“你有这个觉悟就行。享受你的假期去吧。”
宝诺带着早饭回家,哥哥已经起了,洗漱完,趴在软塌上发呆,精神恹恹。
他少有这样颓丧的时候,胳膊耷拉下来,扳指杵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推来推去,像一只没睡醒的老虎。
难怪他的朋友们给他起外号叫大猫。
“你买这么多,早上吃得下吗?”
谢随野看着桌上的豆腐羹,榾柮,羊腩银丝面,灌汤包,粥,馎饦,炊饼,蟹酿橙,豆浆。
宝诺说:“挑你喜欢的。”
他登时反应过来,不由嗤笑:“原来是想一碗水端平。”
把他和谢知易爱吃的一块儿买了。
其实买来也白费,谢知易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
“待会儿我想去香料铺子转转,再找大夫给你开一张安神助眠的方子,先把睡眠调整过来。”
宝诺自顾说着,吃了几口面,给他夹热腾腾的灌汤包。
“啪嗒”一声,谢随野搁下筷子,眉头紧蹙,双眼痛苦地闭起来。
宝诺愣住:“哥哥。”
接着谢知易苏醒,神态全然变样。
他的眼底是一潭死水,望向她的时候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宝诺屏住呼吸,不知他记忆停在何处,对当下的情况认知有多少。
“这是我租住的院子,还记得吗?”宝诺轻轻地开口:“你哪里不舒服?饿不饿?先吃早点吧。”
谢知易慢慢低头,撩开衣袖,看着胳膊愈合的疤,显出些许茫然:“我怎么还在?”
宝诺一听,瞬间心往下沉:“不然你想去哪儿?”
他看也不看桌上的吃食, 起身就要走。
“站住。”宝诺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饭还没吃,你要做什么?”
谢知易面色麻木:“回客栈。”
“不行。”她态度强势:“你现在这副模样回去只会吓着大家,就在我这里住下, 其他的以后再说。”
谢知易仿佛早已做好应对她的决心和打算,心里筑起厚厚的防御墙, 难以撼动。
“我不想和你相处。如果大家害怕,我可以搬去外面住。”
宝诺眼皮子猛跳:“你生病了, 不能一个人待着。”
谢知易垂下暗淡的眸子,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颤动:“我知道你们担心谢随野, 他可以照顾好自己……”
“谢随野和谢知易是同一个人。”宝诺打断他的话,视线毫不动摇地望住:“你就是他,他就是你啊。”
谢知易瞳孔停滞片刻, 随即别开脸, 冷静而平和地开口:“我不是。我本就不应该存在,没有我, 大家都会过得更好。”
他用一种完全认命、接受的态度面对这一切, 自己将自己丢进深渊,并且拒绝接受任何帮助。
宝诺也看出来,哥哥这是把自己贬低到了没有一丝价值的境地,只求速死, 别无他想。
“不会更好,只会要我的命。”宝诺:“哥哥以前说的那些话全忘干净了,我不是你最亲近的人吗,怎么舍得丢下我?”
谢知易沉默片刻:“有谢随野在就行了,你跟他在一起很开心,我没有什么能再给你的。”
宝诺胸膛起伏:“我说过了,你们是同一个人, 哥哥。”
谢知易忽而转头看她,放弃纠正,直接挑破:“你放心,我会找到合适的方法,在不伤害谢随野性命的前提下尽快消失,只要给我一点时间……”
话语未落,宝诺忍无可忍,抓起桌边的碗,起身狠狠砸到地上。
“哐当”巨响,白粥四处溅洒,瓷碗支离破碎。
宝诺双手不住地发抖,瞪着他的双眼冷冽而泛红,肩膀僵硬,鼻息深重。
把她逼到这步田地的人却无动于衷,他整颗心麻木空洞,对现实的一切丧失真实触感,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谢知易挪开视线,隔绝所有情感冲击。
宝诺死死攥紧拳头,差一点哭出来。
她拼命告诫自己,哥哥现在生病了,他的言语和行为都不是出自真心,他需要引导,需要帮助。
“从今天起,”宝诺调整呼吸:“你哪儿都别去,在家待着,我会一直陪着你。”
谢知易:“我用不着你陪。”
“这由不得你。”
说完,宝诺推开凳子,自顾整理地上的狼藉。
谢知易冷冷看着她,心中升起愤怒,头昏脑涨。
为什么连他消失的权力都要剥夺?
为什么他这辈子都得以谢随野的意志为主,生非自愿,灭不能自主,他到底是什么?谢随野的影子?附属?替代品?
就算以前是吧,可如今厉濯楠已经死了,他这个承载痛苦记忆的灵魂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应该一并消失才对啊。
谢知易消失,谢随野的人生才能重新回到正轨,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不是吗?
他不知道自己存在的理由是什么。
一个累赘,负担。
他不想成为谢随野和宝诺之间的障碍,更不想苏醒过来面对她失望的眼神和排斥的反应,只要想想那个场景都让他窒息,痛苦到难以承受。
唯有彻底消失才能摆脱这痛苦,才能解脱。
剧烈的耳鸣响起,谢知易的脑袋仿佛四分五裂,眼睛看不清东西,瞬间被混沌吞没。
他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宝诺把昏迷的哥哥扛回屋放到床上,纱帐放下来,遮挡外面日渐刺眼的阳光。
她把院门从外面锁好,然后去了药铺和香料铺子。
接下来一段时日两人在一起生活,她不太会做饭,于是去附近的酒楼,向掌柜的预付一个月的酒菜钱,让他们每日送两餐去家里,每顿变着花样,菜式她先挑好,全是哥哥爱吃的。
忙完也到了晌午,宝诺拎着药材和香具回家,走到院门口,愕然呆住。
她的锁被劈成两半,门框边沿也有刀剑削掉的痕迹,跟进贼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