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琅萱吓得瘫软在地,哇地一下呕吐不止。
更让她感到恐怖的是,谢知易面对这种场景居然毫无反应,还有闲情逸致摆弄木桶里的鱼!
那边在杀人分尸啊,他是瞎了还是见惯不怪?!
叶琅萱毛骨悚然,撑起身落荒而逃,生怕晚走一步遭到灭口。
第四条鱼钓上来,谢知易收起鱼竿,满载而归。
宝诺睡到中午才起。
她进入惊鸿司之后养成的好习惯被打破了,变得如此懒惰,全都怪哥哥。
谢知易瞧她呆坐在床边揉眼睛,迷迷糊糊发愣的模样,顿觉憨态可掬,过去揉她的脑袋:“睡饱了?正好起来吃午饭。”
宝诺没吭声,晃了晃腿,他会意,蹲下来给她穿鞋袜。
“渴。”嗓子还是哑的。
谢知易去倒水,握着瓷杯探探水温,不冷不热正合适。
“你要是一直不长大该多好。”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宝诺仰头莫名其妙地望去:“哈?”
谢知易打量着她的脸,像在回忆她小时候的模样,小姑娘长大了,容易被不三不四的人肖想觊觎,他很不高兴。
“真想把你藏起来。”谢知易用手背碰她的脸:“谁都不许看。”
宝诺不明所以:“本来也没人看我呀。”
她下床洗漱,屋外人影憧憧,丫鬟婆子们捧着漆盒到堂屋摆饭,脚步很轻,来去匆匆,放下饭菜就出去了。
宝诺洗完脸精神些,坐在镜台前梳理长发,谢知易拿起一支银簪端详,忽而抬眸,发现宝诺正从铜镜里瞧他,视线相交,她很快移开。
谢知易上前,立在身后,用簪子轻轻拂过她的侧脸:“鬓云欲度香腮雪。”
宝诺觉得有点痒,肩膀微微缩起,又发现他目光隐含玩味,于是心跳漏了几拍。
“哥。”
谢知易垂下眼帘,默然片刻,将簪子插入她的发髻。
“我是豺狼虎豹么?”他淡淡说道:“用哥哥这个称谓唤醒我的人性,你是这意思?”
宝诺语塞,随即抿唇笑说:“还算有自知之明。”
谢知易挑起眉梢,屈指作势要敲她脑袋,她赶紧离了镜台跑向堂屋。
沈映农正好过来蹭饭,笑盈盈进门:“你们中午吃什么?加我一副碗筷吧。”
“你怎么来了?”谢知易不紧不慢落座。
“刚送完叶氏姐弟,父亲那边又来了客人,我也不认识,说不上话。”
宝诺问:“那对双生子走了?不是昨日才到别业吗?”
沈映农拧眉叹气:“是啊,叶琅萱早上出去钓鱼,突然惊恐万状地跑来找我,说她家小厮在池塘被人杀了。”
宝诺惊讶:“啊?这儿发生了凶杀案?”
沈映农瞟了谢知易一眼:“我带人到瓜棚看过,根本没有尸体,不过那个叫陈皮的小厮确实不见踪影。”
“这么奇怪?”宝诺拿起筷子:“一个小厮能得罪什么人?”
沈映农道:“知易哥哥,叶琅萱说当时你也在池边,你看见过程了吗?”
宝诺愕然转头看他。
“阳光晃眼,没看清。”他摆明敷衍。
沈映农也不细问,只笑着摇头:“叶琅萱吓得魂不附体,好像我这庄子会吃人,一刻也不敢停留,拽着叶琅台就走。”
宝诺思忖:“他们是去报官了吧。”
沈映农摇头:“不太像,无凭无据,官差来了也于事无补,不过走个过场罢了。”
宝诺看着桌上的鱼羹若有所思。
我好像,就是官差诶。
沈映农还没吃两口菜就被他爹叫过去应酬。
宝诺望着空荡的院落, 转头打量谢知易:“哥哥,从实招来吧,你的暗枭也跟进别业了?”
她语气像在说家长里短。
谢知易自然对游影大人招供:“他们隐于暗处, 需要的时候就会出来做事。”
宝诺舀了勺鱼羹:“那个小厮怎么得罪你了?”
“嘴欠。”
“尸体呢?”
谢知易淡淡道:“物尽其用,给瓜棚施肥了。”
“……”宝诺望着一桌子美味佳肴噎了下, 忽然食之无味。
“想吐吗?”他问。
“那倒没有。”她很快调整过来:“再过两个月丝瓜长熟,想必果实累累, 养得那般肥美,伍仁叔肯定喜欢。”
谢知易面无表情看去:“你不觉得这种事情很脏吗?”
我手上沾满脏血。
本不该让你知道。
宝诺:“让你不高兴的人死有余辜。我在惊鸿司衙门沾的血比这脏多了, 哥哥何必为此介怀。”
谢知易瞳孔微动,默然半晌:“不知道你因为什么事又会疏远我。”
“……”宝诺屏住呼吸眨巴眼睛:“我怎么你了?”
冤枉啊。
谢知易却记得清楚:“除夕夜我回来,三年未见, 你待我形同陌路。”
她张嘴愣在那里, 仓促间噎得说不出话。
“你知道自己狠心的时候有多狠吗?”
“哥,”宝诺咽一口唾沫:“那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谢知易:“几辈子过去我都记得。”
她霎时哭笑不得, 实在不知该怎么应对, 他是如此敏感、多疑,外表看上去有多温和,内里就有多疯狂,爱恨都那样强烈。
笑过之后心里却有点疼。
这时谢知易又问:“你当时真要和我疏远, 还是赌气?”
宝诺默了会儿:“我后来也琢磨究竟怎么一回事。你走了三年杳无音讯,我觉得自己被遗弃,可是不想承认,宁肯把心收起来,主动疏远你,以为这样就不会再难过了。”
她停顿片刻,深呼吸:“就和你最近抵触我是一样的。”
谢知易:“是这样吗?”
宝诺“嗯”了声, 看着他:“手上推开你,心里希望你把我抓紧,用力些,这样我就不能真的走掉。”她脸颊逐渐发红,但仍然继续:“我理所当然认为你应该懂我心底的想法,不用说你也应该了解,否则怎么能说我是你最重要的人呢……”
谢知易一动不动地盯住她。
宝诺抿了抿唇:“很自私对吧?我在你面前就会不由自主变成这样,我也不想的。”
越是亲密无间的关系,越是会退化成孩童,希望对方满足自己所有欲望,所有情感的妄想,明知不理智,不成熟,却还是想被对方义无反顾地接纳。世上需要冷静面对的事情那么多,在哥哥面前就不用装大人了吧?
宝诺眉尖蹙起,忽然有点自我怀疑,这样对吗?
“你可以再自私一些。”谢知易看出她在别扭,立马纠正:“尽管任性,尽管肆意妄为,我是你哥,无论你丢什么我都接得住。”
宝诺偷着乐:“那我可当真了。”
谢知易瞥过去:“竟然让你怀疑这一点,我这个兄长确实失职。”
宝诺张嘴愣了会儿:“我知道你对我向来宽纵,可从前和现在不一样嘛。”
“有什么不一样,我这辈子都是你哥。”
宝诺嘀咕:“谁家正经兄妹像我们这样啊……”
“哪样?”谢知易饭不吃了,菜也不夹了,专心致志地托腮瞧她:“有何差别,说说看。”
他微微带笑,雨雪消融般和煦,漂亮的眉眼像在春水里浸过,澄澈清明。
宝诺呆愣片刻,许久没见哥哥这么笑,她的心都快融化。
鬼使神差地,她仰起脸凑过去,对准他的嘴唇亲了一口。
还用说吗?
谢知易浓密的睫毛颤动,忽而抬起黑眸,在她撤离时逼近,按住她的后脑勺,深深地、贪婪地吻下去,在她唇上辗转厮磨,吮吸津液,让呼吸搅在一块儿。
宝诺很享受和哥哥亲密,可是也有顾虑,适时地把他推开。
昨夜……昨夜做得那么过分,火药似的一点就着,白天要是再痴缠未免过于纵欲,不太像话。
“诺诺。”谢知易屈指点了点她唇角的水渍:“你对谢随野也这样么?”
“……”
“我和他之间,你更喜欢谁呢?”
宝诺眼尾抽了两下,把凳子挪开些许,端起碗,拿起木筷:“吃饭吧哥,菜都要凉了。”
下午宝诺独自出门,去凶杀现场勘查一番,没有发现血迹,埋尸处翻动的泥巴都用旧土做了掩盖,碎肉大概埋得很深,没有闻到气味,暗枭做事非常干净。
如此一来宝诺倒觉得自己走这一趟多余,居然操这个闲心,想着替他善后。他是谁啊,永乐宗的宗主,手底下那么多能人异士,何须她惦记。
宝诺不由反省自己,是不是对哥哥太过怜爱了。
回到漱石园,意外发现詹亭方出现在疏云别业,正在书房和谢知易谈事情。
宝诺纳罕,不是休养么,怎么放不下正事,把詹亭方叫来了?
夜里灯烛亮起,窗外是深郁的蓝,不时响起青蛙的叫声。
宝诺在灯影下看蛐蛐,天气一日一日地变热,她穿得薄,光脚丫悬在罗汉榻外轻晃。
谢知易走过来,目光落在她脚上,停顿了一会儿。
“哥哥,”宝诺盯着陶盆里的蟋蟀,不时拿草去逗:“詹亭方来这里做什么?”
他坐到炕几那头,随手把她的脚捞起来,握在手里按揉。
“怎么了,你不喜欢他?”
宝诺抬眉瞥了眼:“没有,我以为永乐宗发生了什么事。你也是个操心的命,闲不下来。”
谢知易觉得她话里有话,但表面风平浪静,看不出丝毫言外之意。
人长大,会藏情绪了。
谢知易垂下漆黑的眸子,默然在心中发问:“诺诺什么意思,忽然语气这么冷淡。”
不一会儿得到谢随野的回应:“不喜欢永乐宗吧。我来问她。”
谢知易想了想:“嗯。”
宝诺没听见回应,奇怪地抬头望去。
谢随野冲她挑眉笑笑,也不按揉推拿了,手指有意无意地来回剐蹭她的脚背,这样也很舒服。
“上次去宴州玩得不开心么,还是永乐宗有谁得罪你了?”
宝诺撇撇嘴:“不是。”
谢随野思忖:“那就是詹亭方的问题,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宝诺看着对峙的两只蛐蛐,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调侃:“山中日子清闲,待久了容易无聊,才几天而已,哥哥就闲不住了。”
谢随野脑中响起谢知易的声音:“原来她介意这个。”
宝诺以为哥哥和她在一起也会感到日子寡淡无趣,所以才记挂外面那些重要的事。
谢随野垂下眼帘:“要不要告诉她实情?”
谢知易:“不算什么好事,她知道了也不会开心。”
“可她早晚都会知道,现在不说就是隐瞒。”
谢知易犹豫半晌:“好吧。”
又一阵沉默,宝诺皱起眉头,以为他默认了。
“既然觉得无聊,明日便回平安州,我不妨碍哥哥做大事。”
她抽回自己的脚,脸色愈发冷了几分。
谢随野歪在靠枕上,缓缓抚摸左手的宝石戒指:“我让詹亭方调查叶氏姐弟,他是来向我汇报详情。”
宝诺闻言愣住:“叶氏姐弟?昨天才第一次见面,你何时让詹亭方调查的?”
“昨夜让暗枭回平安州传话。”谢知易松开戒指,坐直身体:“你应该知道,新任知州姓叶。”
宝诺愈发诧异:“所以他们姐弟是叶知州的……子女?”
“没错。”
“可是你怎么会对那二人忽然起疑?仅凭姓氏吗?”
谢随野托腮逗瓦盆里的蛐蛐:“不止姓氏,他们从澹州来,老家奉城,还是孪生子。”
“等等,”宝诺不解道:“这个叶知州有何特别之处,你竟然如此关注,连人家老家在哪儿、膝下几个孩子都了如指掌?”
还特意让詹亭方调查确认,未免太古怪了吧。
谢随野闭上眼睛叹了声气,坐姿再次端正。
“他叫叶东赋。”谢知易目光沉静,隐约带着几分抗拒:“是你娘现在的夫君。”
宝诺张嘴愣怔,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我娘?”她第一反应周翠霞不是死了吗?
谢知易:“谢昭敏,你的生母,我的小姨。”
宝诺彻底呆住。
谢随野发出轻笑,捏她的下巴晃了晃:“怎么这副反应?她又没死,哪怕在大街上突然碰见也是有可能的,你没想过吗?”
自然没有想过呀,谢昭敏对她来说就跟死了没两样,十几年不见的人突然出现在她生活的地方,简直匪夷所思。
谢知易松开她的下巴,笑意敛去,看着她失神的反应,冷淡道:“你若想见她倒容易,叶东赋已经抵达平安州,家属内眷陪他一同调任,此刻谢昭敏就在平安州。”
宝诺转眸看着哥哥,忽然觉察不对劲。
谢知易自顾又道:“若不想见面更加好办,深宅贵妇不常出门,即便遇见,十几年过去了,只怕你站在跟前她也认不出来。”
宝诺霎时间头皮发麻,浑身鸡皮疙瘩耸立。
“方才谁在和我说话?”她后知后觉,僵硬地绷紧身体,呼吸不畅:“你、你们怎么转换那么快?”
谢知易沉默下来,抬眼看着她。
宝诺毛骨悚然。
不仅切换如此之快,而且自然到没有丝毫痕迹,连她都没能及时觉察,险些被糊弄过去。
可是根据宝诺对魂裂症的了解,除非两个灵魂高度协作,否则这种快速的切换只会带来极端的失控和痛苦。
而他看上去并不像痛苦的样子,反倒诡异地和谐、自如。
“怎么了,害怕?”谢知易一瞬不瞬地凝视她。
宝诺嘴唇微张说不出话。他们两个不是……不和吗?
谢知易病情加重之后对谢随野充满敌意,不愿与他沟通交流,甚至阻断记忆的分享,导致他们整个人时刻处于压力与防御当中,精神深受折磨苦不堪言。
这两天状态才将将好转,宝诺是把他安抚住了,可从未想过他们会突然冰释前嫌,毫无防备地让对方主导这副身躯。
宝诺怎么可能不怕。
以前怕他们自相残杀,可她竟然没有想过,如若哪天他们不再仇视敌对,而是合作共赢,将矛头一致对外……
谁会成为他们猎食的第一个目标?
谁那么倒霉?
想到这里宝诺屏住呼吸瞳孔一颤,霎时望进他漆黑幽深的双眸,时间仿佛静止,他一直盯着她,目光像反复涌来的潮汐,沉默却浩瀚,一次又一次地想把她吞没,卷入深不见底的狂海,永久地沉溺。
宝诺再也顶不住,猛地跳下罗汉榻,身子绷得僵直,脑中嗡嗡响个没完。
“怎么了,诺诺。”谢知易平静地开口。
“我去洗澡。”她丢下一个借口飞快逃离。
谢知易目送她离开,没有拆穿她的小伎俩。
灯火暗了几分,他的影子投照在墙壁上,模糊的一团。
谢随野:“看来她并不期待和谢昭敏相见。”
“未必,毕竟是生母,怎么可能一点儿都不好奇。”
“那么小就把她丢下,毫不顾念母女亲情,这种女人有什么好惦念的。”
谢知易:“我记得你当年从青梧仙姑口中打听谢昭敏的情况,她又生了个儿子?”
谢随野轻笑:“是啊,有了小儿子,更不会记得宝诺了。不过听闻她对继女和继子更加溺爱,做后母的名声没得说,宝诺可没这种待遇。”
谢知易:“叶氏姐弟那副蠢样,原来是谢昭敏教出来的,难怪惹人厌烦。”
谢随野感知到他的杀意和扭曲,那深藏在阴暗里不断被欲望喂养,见不得人,拿不出手的妄念。
真想让宝诺走到心里来看看他这副病态阴狠的模样。
谢随野冷哼:“谢昭敏是小姨,你别忘了。”
“你居然承认这个小姨?”
“我不认,但她在血缘上就是小姨,你懂的吧?”
谢知易冷冷白了眼,他介意的正是这两个字。
“我和宝诺本该是世上最亲的人,谢昭敏突然冒出来,真是碍眼。”
“所以呢,”谢随野挑明:“你想杀了她不成?”
谢知易没吭声。
谢随野眯起双眼:“就算宝诺已经不在意这个生母,可是不代表她希望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