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影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精锐,各怀绝技,他们不仅激烈抵抗,更像钉子似的扎在平安州,并且竖起南朝大旗,表明效忠朝廷,拥护南帝的决心。
甄氏的私兵根本不是对手,甄孝文决定以退为进,派人严防死守,要让游影活活饿死在里头。
殊不知秦臻防范着这天,早已在衙门内储备了充足粮食和水,还挖了条通往城外的秘密通道,岐王一反,她立刻派柳夏去府城报信。
岐王控制平安州后自立为帝,随即大肆册封党羽,尤其以甄氏大族为主,那甄孝文直接被封为丞相,甄夫人为一品诰命,连瘸了腿的甄北扬都成了昭武将军。
除去驻军、甄氏私兵、王府护卫军,以及这些年暗地豢养的死士,兵变后,为扩大叛军队伍,岐王在平安州附近强征壮丁入伍,手上的兵力已达数万。
在甄孝文的部署下,叛军很快向府城进攻。
岐王派心腹联络水寇,打算整合大军,却不知水寨已经被宁纵控制,而宁纵选择与朝廷合作,放出假消息:三月初三,水寨两万人马直奔府城,与岐王兵马两路夹击,在府城汇合,再一鼓作气挥师金陵。
岐王留下部分兵力守住平安州,亲率大军出发。
一朝得势,那甄北扬腿也不疼了,仿佛整个平安州都是他的天下,每个人的生死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这么大的权力,若不张扬,简直等同锦衣夜行。
于是往日得罪过他的人,他看不惯、瞧不上的那些公子哥,通通遭了殃。
话说回来,他最恨的还是游影,尤其当日对他动刑的谢宝诺和柳夏。
惊鸿司衙门固若金汤暗箭难防,甄北扬不敢贸然接近,亏得郑春荣提醒:谢宝诺的家人就在平安州。
多宝客栈与甄家结怨已久,最早可以追溯到甄姝华坠马,谢家姊妹非但没有赔礼道歉,还公然叫板,煽动百姓诋毁甄家声誉。
拿他们的脑袋祭旗,真是再好不过。
甄北扬当即派出一队私兵,由郑春荣的哥哥郑春复领头,直奔多宝客栈抓人。
晌午刚过,长街一片死寂,所有店铺门窗紧闭,只怕这场政变波及自身。
郑春复气势汹汹,带着二十人踹开多宝客栈的大门。
“掌柜的在哪儿?姓谢的都给我出来!”
谢司芙正坐在柜台后边抱着馒头哄睡,谢倾和两个伙计摸骨牌,听见动静,不约而同抬眼望去。
“你找谁啊?”谢倾问。
郑春复见他们这副不知死活的样子,不由发出冷笑:“哟,还有闲情逸致玩牌呢?一群蠢货,死到临头了,想想怎么求饶吧。”
谢司芙和谢倾平静地对视了一眼,乳母过来,把馒头抱去后院。郑春复没把女人孩子放在眼里,嗤笑说:“今天一个都跑不掉,包括那个幼童。”
士兵摆开阵仗,数十把尖刀被阳光晃得刺眼。
想象中的惊恐和慌乱并未发生,他们聋了还是瞎了,竟然如此迟钝。
谢司芙不慌不忙地将账本收入抽屉,谢倾继续摸骨牌。
郑春复轻嗤:“看你们还能装多久,我们三爷说了,谢宝诺罪该万死,谢家贼子全部带到惊鸿司衙门前,一个一个斩首,以儆效尤。”
谢倾:“你找老四啊?她不在平安州。”
郑春复眼底抽搐:“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这时伍仁叔从后厨出来,手中端着小锅子,问:“盐水毛豆吃不吃?”
谢倾:“放着先不吃,甄府来人了,说要把我们抓去惊鸿司,一个一个斩首。”
伍仁叔扫视大堂,把锅盖盖好,搁在桌上,双手往围裙擦两下,轻轻嘀咕:“待会儿都放凉了。”
郑春复耐心耗尽,冷着脸发出号令:“把姓谢的和这个厨子带走,其他人就地诛杀,不留活口。”
“是!”
“诶,等等。”伍仁叔叫停,同时抽出挂在腰后的刀具:“门关上,省得一会儿跑了。”
郑春复见他举着把菜刀,顿时乐得前俯后仰:“跑不了跑不了,就你们几只小蚂蚁,我甄家稍微抬脚就给踩死了,费得了多少力气啊?”
“阿贵,去关门,别吓着邻居。”谢司芙从柜台底下拿出两把剑,扬手丢给谢倾一把。
“是,二掌柜。”
郑春复的笑意愣了愣,没看明白他们怎么会有剑。
“多少年没活动筋骨了。”谢倾拔出利刃,勾起嘴角,难掩亢奋。
“砰”地几声,门窗闭拢,在后厨打盹儿的伙计也抄着武器涌入大堂。
谢司芙言简意赅:“甄家的狗,一个都别想活着走出去。”
郑春复慢慢睁大瞳孔,艳阳天,如此静谧的午后,血腥的屠杀猝不及防展开了。
傍晚,久久等不到郑春复回来复命,甄北扬派人前去催促,十分不耐。
“你大哥做事这么磨叽吗?”
站在身后按揉肩膀的郑春荣飞快眨眼,陪笑道:“定是谢家人替伙计们求饶,拖延时间呢,他们也知道,被抓回来就是个死。”
甄北扬往下瞥了眼自己的断腿,面色阴冷:“收拾完谢家,接着得找我那贤惠的妻子好好聊一聊。”
他一直怀疑许少鸳就是废他腿的幕后指使。
郑春荣赶忙附和:“想来她这会儿躲在深宅,必定恐惧万分,悔不当初吧。”
“呵,”甄北扬冷笑:“夫妻一场,她如何待我,我只能百倍奉还了。”
郑春荣笑道:“三爷说的是,如今平安州谁还敢挑衅您呀?不过那惊鸿司还在垂死挣扎……”
“瓮中之鳖罢了。”甄北扬不屑一顾:“放心,我知道你和惊鸿司有仇,等他们受不了投降,到时便交给你处置。”
郑春荣眼睛发亮:“多谢三爷……别的倒罢了,有几位老熟人,我已经等不及想看她们跪在地上仰视我的模样。”
“你说是谢宝诺和柳夏?呵,我可不会让她们轻易就死了,留着她们的贱命慢慢折磨,后半生的乐子可有着落了。”
郑春荣轻哼:“可惜谢宝诺不在平安州,否则,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手足死在面前,该有多痛快。”
甄北扬嗤道:“那还不容易?留着她姐姐,削去四肢做成人彘,送给她接风。”
郑春荣点头:“还是三爷想得周到。”
这时小厮慌慌张张从外头跑进屋,一个趔趄摔得结实。
“不好了三爷,春、春复哥带去多宝客栈的人全部被杀,尸体丢在大街上,无一生还!”
“你说什么?!”甄北扬五官扭曲,难以置信到几乎要站起身。
“不可能!”郑春荣眼珠子快瞪出来:“你疯了吗,满嘴胡言!”
小厮冷汗淋淋:“是真的,春复哥他、他双手反绑,跪在街上,身前用一块木板支撑……死不瞑目……”
郑春荣一个腿软,踉跄后退:“不可能,不可能……”
“谁干的,”甄北扬惊愕又暴怒:“谁人如此大胆,和甄家作对,不想活了吗?!”
小厮四肢打颤:“小的也不知道,春复身上那块板子写了四个字……”
“什么字?”
“反、反贼下场……”
甄北扬愣怔片刻,突然砸了茶盏,目眦欲裂:“活腻了,我看究竟是谁活腻了!”
小厮颤颤巍巍:“会不会是多宝客栈的人干的?”
甄北扬和郑春荣的脸同时变得扭曲:“就凭他们?一个小小的客栈敢杀我甄家二十名卫兵?!哈,他们哪儿来的胆子和能耐,二十人带着刀去的啊!”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莫名的恐怖犹如夜雾弥漫,外头天色已暗,凉风阵阵,某种超出认知的存在仿佛幽魂埋伏四周,蠢蠢欲动。
“三爷,夫人叫您立刻去正厅。”丫鬟来报。
甄北扬尚未回过神:“做什么?”
“郑春复之死传开了。”
甄家族长和几位叔公正在厅堂与甄夫人大眼瞪小眼,郑总管得知儿子被杀,已经昏过去数次。
平安州乃岐王根基,后方若不能安定,影响前方战事,任谁都担待不起。
甄北扬被叫过去问话,得知前因,众人颇感蹊跷。
“不过一间客栈,抓几个人,怎么闹出这种岔子?”
“难不成他们有别的背景?”
甄夫人向来厌恶谢家姊妹,当即提议:“无论如何,此事与他们脱不了干系,我看应当尽快派兵包围客栈,斩草除根。”
族长亦是这么认为,这就准备调兵遣将,灭了多宝客栈。
突然外头又传来紧急情况,打乱他们的计划。
“岐王府走水了!岐王府走水了!”
众人猛地起身大步往前。
“护卫军统领张岳被暗器所伤,暴毙身亡!”
接连两个巨雷炸开,甄家地动山摇。
“王妃如何?!”
“王妃安好,可是王府内宅火势凶猛,只怕要烧掉大半!”
族长脸色发白:“王府的封火墙气势高耸,即便起火也不会蔓延到相邻的院落,怎会烧得如此凶猛?!”
“是啊,无缘无故走水,怕不是有人故意纵火吧?”
甄夫人攥紧双手:“连张岳都遇害了,王府走水怎么可能是意外。”
“肯定是游影干的!他们最擅长暗杀,神出鬼没无孔不入!”
“可惊鸿司不是被围起来了?况且王府戒备森严,晚上还有家丁巡逻,游影如何进去放火的?难道……”
“只有一个可能,游影暗桩早就潜伏进王府和护卫军了。”
这个结论让甄家众人毛骨悚然。
如果壁垒森严的王府都混入了游影,那么甄府……
“立刻加派人手巡逻!”族长赶忙稳定局面,避免恐惧蔓延,人心涣散:“张岳暴毙,护卫军由谁接管?”
“凌山王。”小厮回。
凌山王乃皇室宗亲,亦是岐王最信任的臂膀,所以命他留守平安州,看管家底。
甄夫人道:“王府已经不安全了,还是尽快把王妃和其他家眷接来甄府,我亲自去。”
一夜之间如此大乱,死了的郑春复已经微不足道,甄府自顾不暇,也就将诛灭多宝客栈的事抛到脑后了。
宝诺在路上听闻岐王叛军围攻府城, 久攻不下,损失惨重,已经滞留城外多日。
水寨的两万人马根本没有出现。
但朝廷的援军很快就到了。
叛军人困马乏, 士气低下,甄孝文提议退守平安州, 保存实力以待来日反攻,岐王没有更好的对策, 只能退守根基坚固防线。
谁知,唯一的退路也被斩断。
惊鸿司拿到岐王谋逆的铁证便与巡抚陆刹暗中联手, 神不知鬼不觉地展开部署,在沧丸镇翡君山屯兵屯粮,秘密训练。战事一发, 叛军主力前脚离开平安州, 巡抚大人后脚便在沧丸镇组织兵力,招兵买马, 集结两万大军进攻平安州。
而惊鸿司在城内安插的密探也开始行动, 先是暗杀护卫军统领张岳,火烧岐王府,夜间偷袭哨兵,还四处散播岐王垮台的消息, 引发骚乱。
守城的护卫军本就薄弱,被游影接连不断地骚扰,更加人心浮动,惶惶不安。
巡抚率领平叛的军队很快攻下城门,收复平安州。
岐王已无路可去,双方在凌江一带决战。
当宝诺日夜兼程赶回平安州时,叛乱已平, 叛军大败,岐王被生擒,甄孝文及其他亲信均被俘虏。
从起兵到战败,这场政变只历时三十四日便迅速平定。
宝诺第一时间跑回多宝客栈,见大伙儿安然无恙,一个人都没少,胸膛里那颗心才总算安稳。
来不及休整,她赶忙回衙门复命。
同僚们见她回来,七嘴八舌,无比亢奋地描述这些天来的经历。
宝诺找到秦臻,将宁家的玉扳指交给她。
“宁纵已将水寨移交朝廷,咱们眼下最重要的是配合巡抚大人善后。”
甄氏一族数百人下狱,王府被查封,岐王家眷全部成为阶下囚。
岐王、甄孝文、凌山王、甄氏族长以及岐王身边最重要的谋士和党羽被押送京师审判。
其余从犯和附逆官员直接在平安州审理。
因此案牵涉甚广,涉案人员众多,州衙大牢和惊鸿司牢房无法负载,便将一部分人关押至军营和仓库,派重兵把守,还有一部分则被软禁在府内,等待清算。
惊鸿司协助办案,宝诺去甄府提审人犯。
作为平安州的世家大族,一朝败落,金枝玉叶和天之骄子沦为阶下囚,偌大的府宅外围聚着诸多百姓,都来亲眼见证这桩震惊整个南朝的大案。
宝诺在人群中看见了光脑袋的裴度和他父母。
甄姝华、甄夫人、郑总管、郑春荣,还有断了腿的甄北扬,全部戴着枷锁跪在门前,头发凌乱,面如死灰。
裴老爷和裴夫人相互搀扶,看着眼前的场景,心情复杂难以言喻。
无尽的后怕。倘若当初裴度入赘甄府,今日必定沦为逆贼,裴家亦会受到株连,在劫难逃。
庆幸之余,不免心中堵涩,甄夫人毕竟是裴老爷的胞妹,看她落难,终究不可能好受。
“逆犯人数都清点好了吧?”柳夏向衙役问话。
“有个老头吊死了。”
“谁?”
“甄氏七叔公。”
柳夏冷笑:“畏罪自裁,记下来,一会儿禀明大人。”
郑春荣抬起头,看见冷峻的玄衣绣着展翅鸿雁,坚硬锋利的雁翎刀杀气腾腾,多么威风的游影,原本她也该是其中的一员才对。
柳夏垂眸撞上了郑春荣的目光,两人不约而同想起当年翡君山上的短暂相处,这才过去三年,人生际遇,谁都没料到会有今日。
柳夏只扫了一眼,不予理睬,转而走向甄北扬。
“哟,难为你了,三少爷。”柳夏一脚狠狠踩住他的断肢:“不是说要让我们尝尝凌迟的滋味吗?不是派人暗杀我和谢老四吗?你起来继续横啊!”
甄北扬痛得放声惨叫。
宝诺给裴度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一旁说话。
“眼下平安州这么乱,你不在寺庙待着,跑来蹚这趟浑水作甚?”
裴度手上握着一串念珠:“早前听闻岐王谋反,平安州被封锁,不知道你们的消息,我着急啊。如今叛乱平定,自然要赶紧回家看看爹娘。你怎么样,可还安好?”
“我好着呢。”宝诺说:“去了趟宴州,跛脚都治愈了。”
“果真?”
“嗯。”宝诺不放心,提醒道:“你与甄小姐虽然早就解除了婚约,又剃度做了僧人,可此等谋逆大罪,不知圣上会不会株连旁支。你还是躲远些,别再沾惹甄家。”
裴度眉头紧锁,胸膛起伏着,视线落向远处。
他的表姐和姨母再也不复往日神采,枯叶般凋零。
“深宅女眷,难道也参与谋逆吗?”
宝诺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应该很清楚,无论她们是否直接参与,谋反都是要灭族的。”
朝廷对甄氏的清算才刚刚开始。
裴度也明白自己无能为力,只是不忍再看姨母和表姐,背过身去,劝说父母回家。
游影押送人犯前往官署受审。
接下来宝诺忙到昏天黑地。
京城那边对主犯的审理异常迅速,半个月便拟定了罪名和刑罚,上报皇帝朱批核准。岐王仍抱有幻想,在押送赴京的途中滔滔不绝大肆宣扬与天子的手足之情,声称“兄长如何惩处,弟弟甘之如饴”,试图放低姿态用亲情博取皇帝一丝不忍。
可皇帝直接放弃三法司会审,而将此案交由惊鸿司总部审理,略过冗长繁复的程序,大大提速。
岐王被捕仅一个月后,皇帝朱批下令,将其凌迟处死。
岐王藩号废除,封地收回,亲属家眷废为庶人,终身圈禁。
甄孝文和族长被判处凌迟,甄氏男丁全部斩首,妻女充官为奴,家产田地尽数抄没。
水寇姚稚伏诛,水寨骨干遭到清洗。
其余主犯均被处决,朝中党羽和从犯或流放或发卖。
其中受岐王威胁而被迫附逆的官员,情节较轻者,经过巡抚大人求情,姑从轻典。
平安州因反抗岐王而殉难的知州卢大人、同知等官员得到了追谥抚恤,子孙蒙荫入国子监,朝廷还命地方修建旌忠祠,将殉国官员的牌位供奉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