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这样行么?”
轰隆隆,雷雨肆虐。
谢随野睁开眼,微微转过头,两人近在咫尺,气息相融,他双眸幽深,像月下的海潮将她卷起。
宝诺屏住呼吸,一动未动,等待他的回应。
谢随野开口,却问:“不怕别人骂我们乱.伦了?”
宝诺抿嘴收回目光,翻身挪到里侧,离他远远的,再也没发出动静。
所幸雨水瓢泼,惊雷与闪电此起彼伏,掩盖沉默之下心惊肉跳的气氛。
暴雨能冲刷一切,洗干净,随水流走,不着痕迹。
翌日天放晴,宝诺早早起床洗漱,穿好衣裳拿起佩刀,下楼吃饭。
整个客栈大堂只有一桌客人。
谢随野坐在她对面剥鸡蛋,抬眸瞥一眼,问:“昨夜睡得好吗?”
“还行。”
“那么大雨,又是打雷又是闪电,你居然觉得还行?”他若有所指:“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吗?”
宝诺专注啃馒头,夹咸鸭蛋,面无波澜地回:“不记得。”
谢随野挑眉看着她,几不可闻地嗤笑了声。
“你接下来去哪儿,也许我们俩顺路。”
宝诺:“和你的目的地一样,宴州。”
谢随野动作顿住,默然片刻:“这么笃定?猜的?”
还装呢?宝诺冷淡地瞥他一眼:“此次出任务我化名徐昭,通关度牒上也是这个姓名,你不要喊错了。”
谢随野却还在想她如何得知自己要去宴州这件事:“你可知宴州是个什么地方?”
“身为南朝人,多少知道。”
“说说看。”
宝诺很淡定:“世人称作遗失之地,无主之城,自南北分裂以来,宴州夹在其中,充当两国之间的屏障。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各方势力渗透,门派林立,内乱频发。虽如此,却也成为逍遥法外的绝佳环境,吸引了无数江湖边缘人,逃犯,走私商,掮客。南北两国停战这些年,宴州在夹缝中修养生息,听闻繁荣处堪比江南富庶之地。”
谢随野看着她:“还有呢?”
宝诺:“虽是无主之城,割据混乱,如今却有三个最大的门派鼎足而立,北境扶持的八部盟,南朝扶持的九华门,以及相对中立的永乐宗,三家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这样啊。”谢随野说:“听上去很复杂,也很危险,你可要小心。”
宝诺淡淡道:“这次任务势在必得,我没什么担忧。”
他笑:“果真如此自信?”
宝诺点头:“是呀,有你这个地头蛇在,还怕失手不成。”
“你说谁是地头蛇?”
“你呀。”宝诺抬眸:“你不是永乐宗的人吗?”
谢随野默了会儿,笑问:“什么?”
宝诺白了眼,自顾卷春饼:“自从进入惊鸿司,我便开始暗中调查你的背景,可惜当年我太年幼,只记得你和昭颜姨母从宴州来,却不知你们具体在哪个门派。不过惊鸿司的情报里记录了永乐宗的内斗,与你逃亡南朝的时间刚好吻合。这些年你不断来往于宴州和南朝,想必为永乐宗的复兴奔走,出了不少力气,对吧?”
谢随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眼睑微微抽动,本想给她一个惊喜,谁知她竟然早就开始挖他的老底。
“是又如何?还查到什么,我洗耳恭听。”
宝诺看他一眼,咬了口春饼,又喝一口粥,若无其事道:“哥哥不必紧张,我虽为朝廷做事,但你我是家人,我不会向上司揭发的。”
谢随野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稍微思索片刻,笑说:“多谢妹妹,我在宗门内不过区区小堂主,主要负责打理产业,扩大生意,是宗门的钱袋子,其他的事情我不参与,揭发我也没什么好处。”
宝诺瞥过去,嗤笑道:“你肯承认就行。”
这小妮子果然又在使诈,她所说的便是查到的全部,却做出尽在掌握的架势,套他话呢。
谢随野挑眉瞧她,不由自主露出审视与玩味。
宝诺无视他的目光,吃完饭便动身上路。
“喂,等我结账。”
她大步去马厩牵马:“没功夫等,你不要耽误我的行程。”
“……”
从平安州到南朝边境槐水城,骑马也要走上十日,谢随野在家里从来一副娇生惯养的挑剔德行,一路没少抱怨,嘴上嫌弃个没完。
“赶路也得吃好睡好,否则哪有力气骑马?”他在人家酒楼大放厥词:“你看看这是人吃的吗?好歹开门做生意,这种厨艺也拿得出手,真不知这家店怎么还没收铺。”
宝诺用警告的眼神瞪过去:“闭、嘴,你出门游玩来了?”
谢随野眯起双眸:“你说什么?”闭嘴?她居然敢对他下这种命令?胆子长肥了?
“赶紧吃完上路。”宝诺没心思跟他拌嘴:“不然大家各走各的,谁也别打扰谁。”
谢随野笑问:“我打扰你了么?”
宝诺不明白他哪儿来的闲情逸致,不是有要紧事等着办?
挑剔归挑剔,谢随野身体却很扛造,骑马颠簸一整天还精神抖擞。他也算看出来了,经过那个雷雨夜,宝诺忙不迭想撇下他,拉开距离,独自行动,奈何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
由南往北,越是靠近边境槐水城,气候愈发干燥,不似南方雨水缠绵,湿糟糟惹人心烦。
这日黄昏时分,他们在山里停下休息,放马儿去吃草喝水。
“今晚要在山里过夜了。”谢随野把披风取下来铺在地上:“即便人是铁打的,马也受不了,要休息。”
宝诺叉腰打量四周:“得找些柴草来生火,防止夜里有野兽靠近。”
“听说这附近常有黄鼠狼和野猪出没,黄鼠狼便罢了,野猪倒是可以烤来吃。”
宝诺见前边有一片绿植,掏出匕首过去挖根茎:“做什么美梦呢,还想吃野猪肉,这儿有芋头,烤着对付一顿吧。”
她刚挖了没几下,忽然被叫住:“哎呀,小姑娘,那是滴水观音,有毒的,不能碰!”
宝诺愣住,一个老婆婆拄着竹棍走近,她的背驼得厉害,偌大的背篓里装着春笋、韭菜、莲藕和豌豆苗。
“这不是芋头吗?”
“不是啊,叶子不一样,你面前那片都是滴水观音,又叫狼毒花,不要摸,快把手缩回来。”
宝诺呆呆地收起匕首。
谢随野悠然叹道:“老天保佑,幸亏没吃你的烤芋头,否则就要客死异乡了。”
宝诺撇撇嘴, 瞪他一眼。
老婆婆说:“太阳要落山了,你们两个娃娃从哪里来,怎么在这儿乱挖毒草?”
宝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只能在林子里将就一宿。”
“夜里很冷的,要是不嫌弃, 到我家歇脚吧。”老婆婆说。
宝诺与谢随野交换目光,他起身拍拍袍子:“难得遇见好心人,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着走上前,单手拎起婆婆的背篓:“这么重, 我帮你拎。”
“多谢,多谢。”
“我们还没谢你收留呢。”
谢随野抬下巴示意,宝诺便将两匹马儿牵过来, 跟着老婆婆回家。
“好孩子, 重不重?还是给我吧,我干农活习惯了。”
“不重, 很轻。”
老婆婆头发花白, 面容憔悴,但目光柔软:“我在山里几十年,从来没见过这么俊的娃,你们不是槐水城的人吧?”
谢随野说:“我们要去宴州办事, 路过槐水城。”
老婆婆一听变了脸色:“可不兴去啊,宴州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那里全是不人不鬼的夜叉!千万不要去!”
宝诺道:“他算半个夜叉,不妨碍的。”
谢随野转头瞪她一眼。
不多时来到老婆婆的农舍,宝诺把马儿拴在篱笆外,顺便观察周遭环境,确认安全。
天色愈渐昏黑, 午后坡上有大片竹林,风过去沙沙摇曳。
老婆婆去灶房做饭,宝诺和谢随野挽袖子帮忙,简陋的锅灶烟火冷清,柴火堆凌乱,一股干草味。他在灶台后边烧火,宝诺觉得这场面很荒谬,牛高马大地往那歪歪扭扭的破板凳一坐,有种诡异的和谐。
“婆婆,你平日自己住吗?家人呢?”
“儿子儿媳被骗去宴州,十年音信全无,都不知是死是活,要是死了,梦里给我报个信啊,我得给他们烧纸烧香……”
宝诺不料会听见这个,微微愣怔:“怎么会被骗去宴州?”
老婆婆抹了把鼻涕:“家里穷啊,他们又生了两个娃娃,想把日子过好些,听同村的说宴州干活的机会多,挣得也多,我那老实的儿子就去了,说好每月回来一趟,结果消失半年,连封信都没有。儿媳妇去宴州寻他,又是一去不回……”
谢随野说:“十年前宴州城动荡,各个门派厮杀,南朝人怎么还往那儿跑?”
“乡亲介绍,估计放松警惕了,再说老百姓生活不易,以利相诱,很多人都愿意铤而走险。”宝诺转而问道:“你说还有两个娃娃?”
老婆婆哭起来:“是啊,我的孙女刚满十五岁,上个月被她哥哥卖给牙婆,也被带去宴州啦。”
宝诺拧眉:“还有这种哥哥?他人呢?”
“成天在外边鬼混,拿着卖妹妹的钱不知去哪里逍遥了。”老人家命苦,无能为力:“我可怜的闻莺,可怜的乖乖,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我是不想活了,活着白遭罪啊……”
宝诺想了想,说:“我们这次去宴州,倘若有缘,说不定能帮你找到孙女。”
谢随野从灶台后抬眸看她。
“果真吗?”
“嗯,也许她自己正在想办法回家,人得活下去才有希望嘛。”
宝诺把婆婆劝出去,让她歇着,厨房那口锅油腻腻的,她看着没胃口,对谢随野说:“蒸几个馒头随便填填肚子。”
他没作声,先烧开水,把油腻的铁锅反复刷洗数次,干净了,竹制笼屉用来蒸米,他站在灶台前翻动锅铲,韭菜炒蛋,蒜蓉豌豆苗,春笋炒腊肉,还煮了莲藕汤。
宝诺目瞪口呆。
“你、你会做饭啊?”
“不然呢。”谢随野挑眉瞥她:“跟你似的,就知道吃?伍仁叔的厨艺你是半点没受熏陶。”
宝诺摸摸鼻子,尝了口豌豆苗,额,好咸。
“咽下去。”谢随野发出警告:“不许吐出来。”
她也没好意思吐:“味道还行,不像第一次下厨,你之前给别人做过吗?”
“别人?谁有那么大面子?”
宝诺没接话。
婆婆年纪大了饭量少,兄妹二人倒是胃口好,汤菜几乎全吃干净。
山里的夜晚静得出奇,难得赶路途中还能睡个好觉。
次日天刚亮,宝诺去井边打水洗漱,门外忽然闯入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子,老婆婆见着他便冲上前。
“丧天良的畜生,闻莺被你卖去哪儿了?快把她赎回来!”
男子不耐地推开她,往自己屋里走,想拿什么东西。
“还我闻莺!那是你亲妹妹啊,刘闻骁,你还是人吗?!”
“呵,饭都吃不上了还做什么人?她就这点价值,我给她找个好去处,让她能吃饱喝足,后半生无忧,她该谢谢我!”
老婆婆上去拽他,又被一把推开。
宝诺慢慢放下水桶,挽起袖子走过去。
那刘闻骁正要进屋,不料谢随野从里面出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人笼罩,他下巴微抬,眼神无比轻慢,像看一只肮脏的虫子。
刘闻骁不由自主连连后退。
“你、你是何人?来我家作甚?”
谢随野上下扫一眼,冷淡道:“就是你卖自己胞妹?”
刘闻骁虽不认识,但预感不妙,扭头想走,谁知被堵住去路。
宝诺慢条斯理抽出雁翎刀。
“你们想干什么!”
话音刚落,刘闻骁胸口挨了狠狠一脚,痛得钻心,他猛地摔到地上。
紧接着锋利的腰刀抵上了他的脸。
“闻莺被你卖给谁了,我数三声,三声过后卸你一只耳朵。”
刘闻骁大冒冷汗。
宝诺做游影,威胁起人来驾轻就熟,一拔刀,酷吏之气挡也挡不住。
还没等她数到二,刘闻骁吓得迫不及待招供。
“别、别!是于周氏那个坏婆娘买走闻莺,她和她男人四处物色少男少女,我们村还有个清秀的小子也被她挑走了……”
“于周氏,住哪儿?”
“他们两公婆平日住在宴州,花月楼后巷……你要有本事就去找啊,他们是花月楼的人,我可吃罪不起。”
无需再细问也知道花月楼是个什么地方,宝诺直起背,冷冷看着他,接着手起刀落,精准削去他的左耳。
“啊!!”
刘闻骁霎时疼痛钻心,瞪着掉落在地的血淋淋的耳朵,惊恐大喊,眼珠子都快爆裂一般。
老婆婆往后退了两步。
刘闻骁指着她:“你、你……”
宝诺拿起帕子擦刀刃上的血:“我说过三声之后会卸你一只耳朵,没食言吧?”
“……”
谢随野险些笑出声。
刘闻骁狼狈地爬起身,忙不迭逃走。
“闻莺,”老婆婆又开始哭:“我的乖孙女,苦命的孩子……”
宝诺和谢随野简单收拾一下出发上路,他们在桌上留了一锭银子,当做借宿的房钱。
“婆婆,你孙女肯定会回来的,放心。”
村子距离宴州只剩大半日的路程,出关后是大好的山川溪流,策马啸西风,恣意盎然。
谢随野转头去看宝诺,想起当年教她骑马,那会儿还是个娇气的小姑娘,如今手执黑鞭,穿行于山水间,真是意气风发,英姿飒爽。
“我从来不知道边境外风景如此壮丽。”
他们慢下来,谢随野问:“你果真要帮婆婆找她的孙女?花月楼并非普通风月场所,背景颇深。”
宝诺道:“我有任务在身,时间紧迫,管不了其他事。”
出乎意料的回答,谢随野哑然失笑,挑起浓黑的眉毛:“你骗老婆婆?”
宝诺:“不是骗,是给她一个幻想,你不觉得很多人靠幻想才能活下去么?”
谢随野:“我不关心别人。”默了片刻,又说:“但愿你不用依赖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我用过。”
“嗯?”
宝诺一本正经:“哥哥离家三年,我只要幻想你死了,心里就舒坦。”
谢随野放声大笑。
“驾!”
“比试比试,看谁先到宴州!”
“行啊,输的那个负责宴州的衣食住行,银子备好。”
“又惦记我的银子。”谢随野的披风在身后翻飞,他志在必得,姿态张扬无比,仿佛天高海阔任由他造作:“拿出你的本事,宝儿,我可不会谦让!”
宝诺策马扬鞭:“谁要你让?!”
马蹄踏过浅溪,水花四溅,初春草木复苏,日光下满山辛夷盛开,南雁北归,年轻的男女像肆意奔跑的梅花鹿那么自由自在。
傍晚,宴州到了。
宝诺牵着马慢慢悠悠进城,仔细观察四周,可谓目不暇接。
“果然堪比江南之繁华,某人乐不思蜀也算情有可原。”
听见这话谢随野挑眉,问:“谁啊?”
宝诺没有理会。
“两位从南朝来,风尘仆仆,可有落脚之处?”
忽然一个锦衣男子凑到他们面前,笑盈盈地,眼神隐含端详和精明:“不如我给二位介绍可靠的旅店?你们初来乍到,不知宴州的规矩,定要当心城内的客栈,有些地方进去就出不来了。”
谢随野正要打发,宝诺却先开口:“你打错算盘了,我们就是宴州人,有的是落脚处。”
男子没多话,悻悻地走开。
谢随野:“你居然会说宴州话?”
宝诺抬起下巴:“口音如何?”
“非常道地,可以拿出去唬人。”他不由好奇:“惊鸿司游影都会宴州话吗?”
“当然不是,每个人擅长的不一样。”所以秦臻才派她来嘛。
谢随野点点头:“果然厉害,这么说你的落脚地也早就安排妥了吧?”
宝诺:“没有,上司让我进入宴州以后见机行事。”